圣诞颂歌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吵死了,”补天士说,“能不能换首歌来放啊?”

  圣诞节里我别无所求,唯有一事让我殷切期望。我不在乎礼物,我圣诞节只想要你……

  “太庸俗了,”补天士说,“歌词真肉麻。”

  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爱你对峙过绝望,不肯哭一场……

  “这甚至不是圣诞歌曲吧?”补天士说。

  走廊里的歌声终于停了。一个橘色的、戴着眼镜的赛博坦人从门里探出头,表示补天士可以走进咨询室。上一位咨询者——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像投索,从另一些角度看起来像无间行者,再换个角度看起来甚至像开路先锋——走了出来,与补天士擦肩而过。补天士回头看着他。他没有回头看补天士。

  “快进来吧,”心理医生说,“你放心,你的疗程里不会出现流行歌。”

  那个咨询者消失在了走廊尽头。补天士转过头,打量起了心理医生的容貌。他本该认识这个人的,他本该知道对方的名字。他同时感到忌惮和愧疚,感到了遥远的怀念,尘封已久的感情,甚至产生了道歉的冲动。但他仍然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不用感到难过,忘记了也没有关系的,”心理医生说,“你的过去之灵并不是我。”

  “过去之灵?”补天士说,“什么过去之——”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一只有力的黑色大手从门里伸了出来,把他猛地攫了进去。心理医生消失了。整个咨询室和走廊都消失了。他回到了赛博坦,回到了战场上,回到了内战的废墟和瓦砾堆里。

  他被威震天抓住了。

  黑色头盔的、全副武装的、年轻气盛的威震天,霸天虎标志在胸口挺立,右手的融合炮虽未启动,却依旧令任何生物望而生畏,左手更是像铁钳一样抓住了他的右臂,几乎要将之折断,血红的光学镜里闪烁着冰冷的恶意。“你跑得也没那么快嘛,热破。”威震天揶揄道。

  “威震天,”他呆滞地说,“威震天。”他忘记了心理医生,忘记了上一个咨询者,忘记了一切。“威震天。活着……威震天。”

  “是的,我活着,那也确实是我的名字,”威震天说,“我想你还是识字的。”

  “威震天。”他说。“威震天。”

  “靠这种愚蠢的复读可不能挺过拷问,有空不如攒点钱给脑模块多买点内存条,”威震天说,“我建议你不要拖延时间——”

  他扑了过去,无视几乎要断掉的右手。他只想拥抱眼前的人,他只想亲吻眼前的人。由于身高差,他只是舔到了威震天胸甲上的花纹。

  迅猛的黑暗吞噬了他。当他在头痛欲裂中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残破的柱子上,右手也完全断了。威震天站在十米开外,和他保持了一个绝对不会再被他突袭舔到胸甲的安全距离。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总是那么拘谨,”他边说边笑得喘不过气,“怪不得米尼莫斯最先喜欢上你。”他几乎要笑出眼泪。

  威震天眯起光学镜瞪着他。“花招是不会有用的,”威震天说,“你可以继续扮演傻瓜,但我知道你对擎天柱的重要性。你掌握了汽车人绝大多数的——”

  “你真壮,真的,”他说,“我几乎要忘了……你后来瘦了太多,审判开始前那段时间更是又不吃饭又不睡觉……真是很难想起来,这个时候的你竟然这么心宽体胖……”

  “——俘虏情报,所以你肯定知道声波被关押在哪里,”威震天说,“早点说出来,你就能早点结束折磨。”威震天开始给融合炮充能。炮口逼近了他的脸。

  他伸出了舌头。威震天没有动。他继续伸舌头。威震天还是没有动。他的舌尖即将接触到炮口。威震天坚持不动。他嘴张太大,流下了些口水,于是向威震天抛了个媚眼以示歉意。威震天尽全力不动。他舔到了炮。

  威震天手抖了一下。充能中止了。

  “你知道我们在打仗,对吧?”威震天说,“你能不能换个场合发情?”

  “你比我的威震天油光水滑太多了,看你这腰腹,这肩甲,这胸,”他诚实地说,“我把持不住。”他顶在柱子上扭了一下屁股。“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来吧!”

  “我和你不熟,”威震天说,“请把声波的坐标告诉我。”

  “会熟的,会熟的,”他说,“而且声波命中注定死得比我早,所以如果你现在杀了我,你就再也不能见到声波了。”

  威震天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显而易见,过去之灵只能按照过去的语境来理解补天士的话,而完全无法联想到未来的可能性。想到这里,补天士也阴沉了。回到威震天还活着的过去,却不能和年轻的威震天对接,这不是白回一场吗?

  “热破,”威震天最终低声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出乎他的意料,威震天彻底解除了融合炮的充能,并把炮卸下来放到了地上。

  “你赢了,”威震天平静地说,“你看穿了我——我才是走投无路的一方,与军队失联,没有任何找到声波的渠道,只是瞎猫抓到死耗子才碰巧绑架了你。”

  接着,威震天自己也坐在了地上。

  “你的策略很正确。拖延的时间越长,我找到声波的机会就越小,无论怎么向你挥舞融合炮,也都只是虚张声势,”威震天对上了他的目光,“汽车人马上就可以大获全胜了,你满意了吗?嗯?你是不是想要这个?领袖的归来,元老院的复辟,功能主义的复活?”

  “界标是不是想要你拿起融合炮?”他说。

  黑暗比上一次来得更为迅猛。他一直都知道威震天不需要任何武器就能杀死他。

  他开启光学镜,发现自己正躺在咨询室里的沙发上。“你和过去之灵相处得不怎么样啊。”坐在另一头的心理医生说。

  “难道世上有人能和过去相处甚欢?”补天士说。

  心理医生耸了耸肩。“你该去见你的现在之灵了。”

  “我不想见欸,”补天士说,“可不可以停下来啊,我想退——”

  天旋地转。

  “——出。”补天士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他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却发现没有人在看他。整个牢房里的人——小诸葛、感知器、合金盾、刹车、背离、挡板还有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怎么会在呢?和过去之灵会面的时候明明就不在)——都在盯着夺路看,围观夺路开锁。

  补天士向来讨厌自己以外的人成为注意力中心。他推开小诸葛和感知器,大踏步走到夺路身边,蹲下细看夺路作业。夺路翻了个白眼。

  “稍安勿躁,热天士船长,”夺路说,“马上就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开锁尚未成功。补天士看着夺路。夺路没有看补天士。

  另一个十分钟过去了。牢房里其他人开始各干各事,就连背离都失去了对夺路的兴趣。补天士依然看着夺路。

  “会好的,会好的,”夺路说,“我们会自由的……奇怪,这种锁不该是这么难的……”

  “也许提尔莱斯特大法官换了锁,”补天士说;他开始意识到,恐怕只有在他和现在之灵满足什么条件之后,他们才能离开牢房,“也许这恰恰超出了你的能力范畴。”

  “不存在我开不了的锁,时间长短的区别罢了,”夺路哼了一声,“这是我最擅长的事,我就是靠这个升迁的。”

  “就算你升迁了,那又怎样呢?”补天士忍不住说,“你仍然是冷铸的量产兵。对提尔莱斯特和星辰剑来说,你连人都不算。”

  “被那种脑洞大开的痴呆当人看才可怕呢,”夺路说,“警车竟然只是要求修改大法官的思想,也实在是太宽松了。”

  “因为提尔莱斯特是汽车人最重要的立法者,”补天士说,“地位不一样嘛。”

  “是啊。”夺路说。

  夺路继续尝试开锁。补天士安静地看了夺路两分钟。

  “提尔莱斯特是汽车人最重要的立法者,”补天士重复道,“现在他却试图抹消你种族的整个存在。难道你不会因此而想要离开汽车人吗?”

  夺路停顿了一下。

  “汽车人本意是好的,大法官执行歪了,”夺路说,“把大法官除掉就行。”

  补天士凑到夺路脸边。

  “我是你的上级,”补天士说,“如果我执行歪了呢?”

  “那我就把你除掉,”夺路说,“我来领导汽车人就行。”

  锁解开了,牢房大门轰然打开。可门外并不是自由,而是烧着熊熊大火的燃料室。补天士回过头,发现夺路已经失去了左手,却依旧想要向狂飙挥刀。

  补天士一把推开了夺路,然后回过头,看到擎天柱正拿着领导模块向自己招手,仿佛急着叫他继承领袖之位。

  “酷。”补天士说。他向擎天柱走去。

  远处的旋刃做了个手势,也许是在试图召回依照补天士欲望而变形成擎天柱的噬铁虫群。为时已晚。温暖的黑暗吞噬了补天士。

  他再一次回到了沙发上。他这次甚至懒得睁开眼。“接下来是未来之灵,对吧?”他对着心理医生说,“赶快端上来吧,我已经等不及要看看你还有什么圣诞惊喜了。”

  一片死寂。心理医生没有回话。

  补天士睁开了眼。他发现他正躺在漂移家的客厅里。

  漂移似乎在厨房忙活着什么,而救护车和他一起坐在客厅里,正在低头阅读一块数据板。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能量块的香气。他环视四周,发现家具布置比他所记得的更为雅致美观,看来未来的漂移或者救护车又在装修上升了级。

  他又闭上眼小憩了一会,然后发现救护车似乎永远只会读那一块数据板,而漂移毫无离开厨房的意愿。他叹了口气,坐起身,试探性地问救护车:“你在看什么东西?”

  救护车既不回答,也不抬头。救护车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但也从未对他如此不礼貌过。看来之前只有威震天和夺路和他说上话这一点并非偶然;在这个空间里,只有过去-现在-未来之灵能与他交流。

  客厅门那里传来了脚步声。漂移终于端着盘子离开了厨房。

  “我老公在看新闻,”漂移说,“他不好意思和你说呢,因为是在报道雷击,怕你生气。”

  “我不生气,”补天士说,“什么新闻?”

  漂移笑了起来,分了一盘调味能量块给他。“雷击又找到了一颗新的能源星球,虽然上面住着一些……不太配合的原住民,”漂移抓起一块能量块,送进嘴里,慢慢咀嚼,“雷击正在想办法让他们配合。这样我们就有新的能量了。”

  他有些吃不下去盘子里的能量块。“如果新星球的能量也用完了,那该怎么办?”他说。

  “那就再去找新的新星球呀。”漂移说。

  “如果新的新星球的能量也用完了,那该怎么办?”他说。

  “那就再去找更新的新星球呀。”漂移说。

  他和漂移又说了半小时,漂移始终在给他同样的回答。他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可无论是打开玄关的门,厨房的门,厕所的门,卧室的门,他都永远会回到客厅。救护车最终放下了数据板,脸上似乎透露出了困意。漂移慈爱地让救护车枕在自己腿上入睡。

  “你为什么要走?”漂移说,“厨房里还有很多能量块呢。”

  “我不饿,”补天士说,“我就不打扰你们夫妻恩爱了。”

  “怎么会打扰呢?”漂移说,“正是因为你,我和救护车才能结为连理。你一直都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

  他又试了一遍。玄关的门,厨房的门,厕所的门,卧室的门,最终总是回到客厅。漂移不断地吃着能量块。盘子上的能量块好像永远不会减少。

  “来吃吧,不吃就不礼貌了,”漂移说,“不吃也就不能离开。这就是你的未来。”

  “不,”补天士说,“不。”

  他跑向阳台,直接撞碎了门,然后跳了下去。他没有回到客厅。

  坠落的过程是漫长的。他断断续续听见了很多声音。心理医生似乎在叹气。天火好像在分析什么东西,补天士一下子就听出了天火那急于下班的、有气无力的嗓音。警车的声音还是那么尖锐,以至于补天士几乎能听清警车的说话内容。蠢货,傻瓜,白痴,警车说。不负责任的巨婴!废铁!磨洋工!……竟然从克纳里山顶的时光祭坛上跳下去自杀……我们好不容易的外交成果……

  接着他又听到了漂移的声音。别说了,漂移说。别吵着他了,他需要静养,对吧,救护车……

  声音逐渐消失了,于是他安心大睡。此后他也稍稍醒过几次,但每次都在完全清醒之前就又重新陷入无梦的睡眠。某一天,当他醒来时,他感到体力非常充沛,毫无重新睡回去的念头,于是决定下床锻炼。

  他想伸左手。他发现左手动不了。于是他伸右手,结果右手也动不了。他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双腿,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束缚带绑在床上。他努力转动脑袋,确认了房间里有天火、警车、救护车和漂移四人。他向漂移使了个眼色。漂移立刻走了过来,拔掉了他嘴里防止咬舌自尽的口塞。

  “不,我不会再尝试自杀了,”补天士说,“把我身上的束缚带解除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