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fé

“补天士舰长。”漂移进门时说。

  随后漂移注意到威震天也在场,于是马上改口。“联合舰长们。”漂移说。

  威震天坐在桌旁,正在读一块数据板,只是抬眼扫了漂移一下,便继续阅读,没有起身。补天士原本躺在床上玩手机,这下立刻坐了起来,随手拉来一把椅子,示意漂移坐下。

  漂移没有坐。“我不知道威震天舰长也在,我本以为您的卧室只会有您一人……”漂移说,“我可以改日再来。”

  “没事,你有事就说吧,威威不会妨碍我们的,”补天士边说边回过头看着威震天,“你不会的,对吧?”

  “那可不一定,”威震天说话时没有抬头,“得看是什么事。”

  “我这就走。”漂移说。

  “那可就等于放弃你的诉求了,”补天士说,“威震天和我是寻光号共同的舰长,我们所有的决定都会一起做。你要么和我们两个一起说,要么就等于没有这回事。”

  有那么一会儿,漂移的右脚已经迈到了门外,似乎马上就要彻底走出舰长的——联合舰长的——房间。但最后漂移还是走了回来,坐到了补天士最初为他指定的椅子上。

  “你有没有觉得背离记最近的饭菜质量越来越难以忍受了?”漂移说。

  “不,”威震天猛地合上了数据板,“别再继续尝试了,漂移,我们不会批准你在寻光号上开咖啡馆的。”

  “为什么不行?难道你就吃得下去背离记的东西?”漂移说,“背离卖的水里已经连一滴酒都不剩了,冰咖啡里也只有冰而没有咖啡——”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威震天说,“少点酒精中毒,少点酗酒斗殴,少摄入咖啡因还能按时睡眠。”

  “——而且其他餐品里的能量浓度也越来越低,价格却丝毫不减,甚至还恬不知耻的上涨,”漂移说,“自从幻影酒吧由于幻影死去而倒闭,背离就垄断了全寻光号的餐饮。”

  漂移夸张地展开了双手,试图强调背离对寻光号船员肚肠所具备的那种控制力。“就当你是被愚者能量烧坏舌头所以无法评价餐品口味好了,威震天,那至少权力的集中会带来什么后果,你比谁都更清楚吧?”

  威震天没有回答,于是补天士接过了话茬。“确实啊,”补天士说,“以前背离虽然卖水给别人,但至少给我这舰长还是会特供高纯喝。但自从背离垄断了寻光号餐饮业,背离对我也只会端上水了!真是胆大包天……”

  “就是就是,”漂移说,“那会我还是你的二把手,背离对我也不敢造次,我每次去也能吃到最好的高纯……现在我和你都只有水能喝了……”

  威震天翻了个白眼。“我可以对背离的账本进行核查,或者叫米尼莫斯去敲打背离一下,但你俩只是在回味过去的特权而已,”威震天说,“背离在金钱上想必确实有不少猫腻,也确实不该因为他是工作不易的迷你金刚就手下留情。然而多开一家馆子并不会解决这个问题,漂移,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在安什么心……”

  漂移无辜地眨着眼睛。“我能安什么心?我只是想让所有人都能吃到好东西而已!打了这么多年仗,受了这么多年苦,现在我们都值得苦尽甘来,值得更好的酒水、更好的咖啡、更好的甜品,而不是只能吃到背离记,”漂移的声音中充满了热情,“也不用担心我没本事准备餐品,我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在自学厨艺,试图做出不仅我爱吃、而且大家也爱吃的东西,在来找你们之前,就已经悄悄让很多船员试吃过我的作品——”

  漂移迅速止住了自己,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不该说的信息,然而为时已晚。威震天和补天士同时站了起来,同时瞪着漂移,同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补天士说,“原来是害得船上三分之二人同时食物中毒腹泻导致拉堵了所有厕所于是到最后寻光号只能不得不迫降在最近的星球来通马桶——怪不得救护车死活不肯明说腹泻的具体原因!”

  “你,”威震天说,“原来是趁我和米尼莫斯畅聊古典哲学的时候用自己做的点心替换了原本的会议茶歇点心导致所有吃了点心的与会者都在幻觉中重现了自己最讨厌的记忆——怪不得救护车坚称那是一次精神问题爆发而非生理问题!”

  “你知道那个可怜的星球在我们通完马桶后变成了什么样吗?”补天士说,“那可是上百个赛博坦人的废料!还不是一般状态下排出的废料,而是在以赛博坦标准来看都算中毒的废料……对有机环境会产生致命打击!天尊在上,那个星球刚好没有发展出文明,只是植物生态圈被彻底毁了而已……万一那里文明呢,漂移,你想过该怎么办吗?”

  “其实……被算在死锁账上的那几个有机文明……也是这样灭亡的……”漂移小声说,“我根本就没有故意做什么,我又不是黑影或者霸王……我都是落单了,很紧张,吃点小药片冷静一下,然后不小心吐在了……当地水源里……然后总是不出一个星期,那些文明就没了……”

  “你知道我在吃了你做的点心以后干出了什么事吗?”威震天说,“那可是失去控制而且还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我!还不是一般状态下的失控,而是闪回了……环锯……那件事……的我……就在米尼莫斯身旁,米尼莫斯甚至还没穿通天晓装甲,因为米尼莫斯是那么的相信我……”威震天痛苦地咬住了嘴唇,“如果不是雷击及时拦住了我,我可能真的会伤到米尼莫斯……”威震天血红的光学镜凝视着漂移,“万一事情变成了那样呢,漂移,你想过该怎么办吗?”

  “其实……拦住你的雷击也吃了点心……但雷击就没什么受影响的迹象,”漂移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是因为雷击不讨厌自己的任何记忆吧,虽然我配调料的时候其实是想引发食客的快乐回忆……所以救护车也没说错嘛,确实是因为精神问题。我吃同样的点心也没什么反应,因为光谱教早已救赎了我的心灵。”

  威震天嗤出了声。“那是因为你的身体很久以前就有了抗药性,”威震天说,“至于你的灵魂……”

  “亲爱的,我们不谈霸天虎的灵魂,我们谈食品,”补天士打断了威震天的话,“漂移,既然你都已经引发了这么多的食品安全问题,我们就更不可能批准你的提议。背离加水确实不好,但你在你的餐品里加的是远远比水更坏的东西——”

  “我只是想让食物有味道,”漂移说,“背离记的特色就是没有味道,那我的特色就该是非常有味。”

  “有一点你说得对:背离记的垄断地位导致背离肆无忌惮出售食之无味的溢价能量,这件事确实需要整改,”威震天说,“但绝不是改成你喜欢的那种味。”

  漂移非常委屈。“你们听起来就像救护车一样,”漂移说,“救护车也一直在否定我……说我异想天开,说我做的饭难吃得不行……”漂移低下头,“是啊,救护车是懂行的,救护车最懂……他战前就吃过很多好东西,和社会上的大人物觥筹交错……所以我这样的人无论怎么改良餐品,他都不可能看得上的……”

  “这和你拿全船当小白鼠好像没什么关系。”补天士说。

  “何况救护车也为你隐瞒辩护了这么多次,”威震天说,“说真的,我都开始考虑要吊销救护车的医师资格证了。”

  “你没这个权力吧。”漂移指出。

  “确实没有。”威震天说。威震天停顿了一下。“但补天士有。”

  漂移看着补天士。补天士望向威震天,随后又回头与漂移四目相接。补天士叹了口气。

  “我在霸王的事上欠你太多,所以我会还你人情。”补天士说。漂移的光学镜顿时亮了起来,张嘴就想道谢。补天士伸手堵住了漂移的嘴。“但是下不为例。你的行为其实非常恶劣,救护车对你的批评不仅不过分,甚至还完全是不足的。”补天士继续说。“从今以后,你想找人试吃,就只能找救护车,反正救护车有能力救治他自己。直到救护车对你的厨艺心悦诚服以前,你都不能再对外散布任何餐点。”

  “但就是因为救护车不愿意吃,就是因为救护车不认同我的志业,”漂移说,“所以我才想通过别人来证——”

  “我不在乎,”补天士冷冷地说,“那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而我作为舰长要考虑其他所有人——包括有机生物——的人权。”补天士双手按在漂移肩上。“从现在起,我对你就此还清,”补天士凑到漂移耳边,压低了声音,“别让我流放你两次。”

  漂移后退好几步,挣脱了补天士的手。

  “遵命。”漂移说。


  “所以你就听了他们的话,开始给我做这样的套餐。”救护车说。

  “所以我就听了他们的话,开始给你做这样的套餐。”漂移说。

  套餐量并不大,无非是一块点心,一杯咖啡。点心的形状烤得有些走形,咖啡的颜色也略微令人担心。救护车伸出左手,用右手点了几下左小臂上内置的医疗设备,开始检测餐点的元素成分与放射性。

  漂移按住了救护车的左手。

  “不用担心,我这次没有添加任何……刺激的调味品,”漂移疲惫地说,“威震天给了我一些建议,劝我放弃异想天开的改良……为此甚至背诵了一段四百万年前的菜谱给我,供我原封不动复制。他说我刚加入霸天虎的时候特别爱吃这几道铁堡套餐,还特意叫卡隆的厨师复制过好几次,只不过后来战事吃紧,资源匮乏,就再也没吃过而已。”漂移不禁哑然失笑。“真荒谬,我自己都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事了,威震天却记得分毫不差。”

  “记忆力很好的人往往心眼也很小,”救护车说,“健康的忘却才能带来健康的心灵。”

  “总而言之,如果我想谋杀你,我会用刀,而不是早上三点就起来准备烘培,”漂移说,“吃吧。”

  救护车看着漂移。漂移看着救护车。

  “你都抛下过寻光号来找我了,”漂移说,“你都为我撒谎掩护过那么多次了。”

  救护车还是看着漂移。漂移看着救护车。

  “我是爱你的,”漂移说,“但我也想被你尊重啊。”

  救护车终于不再看漂移,而是看向桌上的点心和咖啡。

  “实在不行的话,既然威震天之前能治好你,威震天应该也能搞定我身上可能发生的任何问题。”救护车说。

  然后救护车咬了一口点心。漂移紧张地看着救护车。

  救护车咀嚼。救护车下咽。救护车沉默。

  救护车咬了第二口。救护车喝了一口咖啡。救护车咀嚼。救护车下咽。

  救护车咬了第三口。在救护车咽下去以前,救护车就哭了起来。

  漂移一下子就担心了,因为这可不是漂移不熟的船员在肚子痛。但救护车只是捂嘴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完全没事。救护车慢慢咽下了喉咙里的第三口。

  “我记得这个味道,”救护车说,“我曾经好喜欢这个味道。”

  “啊?”漂移说。

  “在我评职称当上教授以前,我最常吃的铁堡小馆子就是这个味道,对,就在破碎北路113号……”救护车说,“那时候我还没挤进上流社会,完全不认识御天敌,更别说奥利安,那时候没有人想到以后会打仗,”救护车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那时候我每天干完活从实验室出来,都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喝咖啡,喝小酒,吃小菜,晚上去看电影……”救护车在哽咽中吃掉了全部的点心,“没有宵禁,没有硝烟,没有死人,除了医院里得绝症的那些,”救护车望着杯子里的咖啡,仿佛咖啡是他阔别多年的故人,“我几乎忘了我曾经还有过这样的生活……我几乎忘了生活曾经还可以是这样……”

  漂移沉默了一会,看着救护车的嘴唇接触到咖啡。然后漂移说:“破碎北路?”

  “是的,破碎北路,”救护车说,“我那时候基本每天都去。”

  “我那时候也每天都去,”漂移说,“不过和你隔了两个道口,是在破碎北路和破碎中路相接的那个小巷。”

  “你去那里干什么?”救护车说,“那里净是些不三不四的人,治安很不好。”

  “我去那里乞讨。”漂移说。

  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话,直到救护车喝完咖啡。

  “如果我再多走两步就好了,”最终,救护车说,“我那个时候就可以帮上你……”

  “是啊,”漂移说,“但你去那里的每一天,都连一次都没有往那里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