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谈兵

赛博坦知名种族主义者星辰剑对于元老院批准冷铸加入警队的政策非常不满,于是在路边找了个看起来像冷铸的警察进行袭击。不幸的是,星辰剑找上的人是铁皮。铁皮花了大约十分钟来搞定星辰剑。

  “我真没发现他是神铸,”在ICU中接受采访时,星辰剑痛彻心扉地说,“早知道他是神铸,我就不会动手了,我怎么会伤害神铸赛博坦人呢?可他长得分明和冷铸一样丑!都怪那些丧尽天良的工厂,竟把冷铸造得和神铸差不多,连我都分不清了……”

  “幸好星辰剑碰上的是铁皮,”在警局中接受采访时,新晋冷铸警官夜巡说,“如果真的是我、合金盾或者警车被盯上,那我们可不见得能打得过星辰剑……我们的训练并不充分,身上的装备也不多,护甲还很轻薄……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星辰剑那钢笔,竟敢说我长得丑!”在街上接受采访时,已经回归到日常巡逻任务中去的铁皮说,“我生下来就长这样了,可不是组建出来的!星辰剑居然说我丑!派克斯,你评评理,你说我这浑然天成的神铸脸哪里丑了?”

  戴着面罩的派克斯警官在镜头前眨了眨光学镜,然后转过了脸。

  “派克斯?”铁皮说,“派克斯?你说句话呀?”

  发条关闭了视频。

  “你怎么看?”发条问丈夫。

  “铁皮警官的长相确实有些令人着急。”多米纳斯评论道。

  自从多米纳斯在六千年前完成了他最后一本哲学专著,他就再也没写过任何篇幅长的东西,只会在零零散散的报刊上发表一些评论文章。多米纳斯和发条夫妻俩对此都很满意。写书实在是太累了。

  “不,我不是指铁皮,是对这整件事,”发条说,“网上已经吵翻了。冷铸人权是目前最具热点的话题。”

  “神铸的兽型赛博坦人和迷你型赛博坦人都没得到过完整的人权,”多米纳斯说,“怎么现在反而还谈起了冷铸的人权?真是虚伪,我要写篇文章批判一番。”

  多米纳斯写文章一向很快。三天之后,文章就在震荡波议员主办的进步刊物上发了出来。在文章里,多米纳斯呼吁社会公众不要被冷铸人权转移太多注意力,而应当更多关注变形形态边缘化神铸的民生问题。震荡波本人读罢文章后也大受感动,表示要拨款投资一个项目,专门用来帮助特殊神铸群体。

  铁堡文化界对文章的反响也都很好。“我已经被‘冷铸的命也是命’烦了很久了,”一名持有多种PhD学位的医生写道,“是的,是的,我听说了,冷铸在历史上遭受过非常悲惨的待遇!可种族隔离不是已经废除了么?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冷铸人权议题已经变成了一种政治正确的矫情,一种巨婴撒泼打滚,”一名专栏作家写道,“看看星辰剑的这桩丑闻吧,冷铸主义者都在斥责星辰剑的种族歧视,可整件事里难道有哪怕一个冷铸受伤么?不都是神铸在受害?”

  “对于冷命贵运动乃至于单形态主义的冒进,我们已经容忍太久了,”一名在宗教界也颇有地位的知识分子写道,“逆天劫的政策过于软弱,我们需要更强力的领袖来管管这些乱臣贼子……”

  一篇文章启发了另一篇文章,一次转载带出了另一次转载。流量和稿费令多米纳斯喜笑颜开,因为这样他就能进一步资助弟弟米尼莫斯脱产完成考公。

  然而互联网的规律注定了好景不能长久。网民残忍、猎奇并且缺乏耐心,总喜欢对一切正确的观念都提出反对意见。在文章发布一周后,按照常例,震荡波解除了本期所有付费文章的付费墙。文章的阅读量飙升到了从未有过的水平,评论区的留言数也多到了连发条都来不及看的程度。但热度最高的评论却是反对多米纳斯的。

  多米纳斯的文章只写了五千字,热评却写了足足两万字,用满了留言字数限制。评论者不仅读过多米纳斯的这篇文章,还读了多米纳斯其他的所有著作,并将之全都用来批评多米纳斯。评论者一会指出多米纳斯这里逻辑不连贯,利用读者对哲学的陌生来偷换概念,一会指出多米纳斯在那里出尔反尔,在不同时期对同样的人权议题发表了自相矛盾的观点,到最后甚至开始声称,多米纳斯所有的主张都只是假装有思想,只会用磅礴的词句恐吓并迷惑读者,实际上只是在重复最平常、最保守不过的小市民观点。

  在刚开始读留言的时候,多米纳斯甚至还有些感动,因为评论者比发条和米尼莫斯加起来都更熟悉多米纳斯的著作,对某些细节记得甚至比多米纳斯自己还更清晰。多米纳斯从未遇见过如此认真的读者。然而随着多米纳斯继续读下去,最初那些虚荣的愉快便全然烟消云散,被一股剧烈的恼羞成怒所取代。“这‘尊天猛男D16’究竟是何许人也?”多米纳斯咬牙切齿地说。

  “好像是个小圈子里小有名气的诗人?”米尼莫斯说,“我几百年前读过一些他的诗,我觉得很不错。不过我今天是头一回知道他居然也有政治观点。”

  “是个靠口出狂言来换取流量的网红,”发条说,“他有自己的博客,经常在上面发表一些反政府的文章。你的文章一解除付费墙,他就在博客上发了链接来引流。所以他长篇大论的留言才能有那么多的赞。一般情况下,这么长的东西是根本不会有人看的。”

  “就算有引流,也不该有这么高的热度,”多米纳斯说,“全铁堡的文人都夸我写得好,这野鸡网民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批评我?这博客也没几个粉啊?‘尊天猛男D16’肯定买热了,然后再来碰瓷我,蹭我的真流量。我这就去和震荡波议员说一声,把这欺世盗名之徒的低劣留言给屏蔽掉。”

  震荡波议员是个豪爽大气的人。‘尊天猛男D16’不仅留言被删除,连整个IP地址都被震荡波的刊物网站彻底屏蔽。多米纳斯浏览着重新溢满了赞美之词的评论区,火种里涌上了一股久违的满足感。他为米尼莫斯又新买了几套昂贵的功能主义政治题册,和发条对接了几次,然后快乐地躺上充电床睡了觉。

  第二天,多米纳斯的推特被冲爆了。

  几乎所有攻击多米纳斯的网民也都转发了一则短视频,里面是个矿工模样的人在夸夸其谈,大肆批评多米纳斯名不副实的学术地位和道德上的虚伪。视频原载于一个以冷铸受众为主、风格非常媚俗的短视频平台。尽管被短视频滤镜遮住了脸,矿工头盔的样式也清晰地显示出他是一名冷铸。

  多米纳斯和发条都是神铸的文化人,平时从来不刷这些低级的东西,震荡波估计也不曾见过。然而,这份清高却带来了毁灭性的效果。

  “‘尊天猛男D16’在这个平台上的粉好多啊……博客上根本看不出,”发条说,“现在他们都在说你和星辰剑一样歧视冷铸赛博坦人了……!”

  “一群肤浅的二极管……!”多米纳斯说,“该死的身份政治……!不懂辩证看待的白痴……!就凭我是神铸,对方是冷铸,怎么就能把我降格到星辰剑那个疯子的水准……?多少年了,我为赛博坦文化做过如此之多的贡献……我立法,我写书,我明明一直在反歧视的前沿……”

  “这个平台的用户根本不读书吧,甚至未必识字,”发条说,“当然不可能理解你的贡献。”

  “是啊,毕竟编外冷铸没有合法入学的资格,”多米纳斯说,“怎么就没把他们的上网资格也废了呢!”

  “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发条说。

  “他们已经恨我了,”多米纳斯说,“我的名声,我积累这么多年……完了……”

  夫妻俩沉默地刷新着网页。在赛博坦书评网上,多米纳斯的著作已经被一星差评所淹没。在赛博坦各大高校与书店里,多米纳斯的著作也正在被焦急地撤下书架。在争议最初发生的时候,一些知识界文人也曾联名支持多米纳斯,但如今他们全都撤回了支持的宣言,其中有人甚至转头开始支持把多米纳斯赶出文化界的运动。

  然而对多米纳斯伤害最大的还是震荡波议员的反应。震荡波已为删除和封禁留言的事而正式向‘尊天猛男D16’道歉,并且补上了两万字份额的稿费。

  “我事先真不知道这位勇敢的社会批评家是冷铸出身,”在自家豪宅门口接受采访时,震荡波议员说,“众所周知,我向来都为冷铸人权积极奔走,我一直是元老院最关注弱势群体的议员。我之前被多米纳斯·安伯斯的旧日美名蒙住了光学镜(当然了,安伯斯的哲学体系至今仍然很有价值!),没有看清他与星辰剑不相上下的真面目,但现在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亲爱的‘尊天猛男D16’!您以后完全可以成为我刊的常驻撰稿人……”

  有那么一瞬间,多米纳斯真想撕下自己全部的伪装,卸下自己所有的装甲,舍弃载具型赛博坦人的假身份,以涡轮狐狸的本来面貌爬行到震荡波面前,然后嘶吼着问议员,你是否不仅会保护从出厂起就有着完好身体和健全功能的冷铸、同时也会庇护自己这样丑陋弱小又缺乏功能的兽型金刚。

  发条的手碰到了他的手。他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他还有伴侣和弟弟要养。他决不能冲动。

  “我们去外星旅行,避会风头吧,就说是想寻找治愈电子坏死症的方法,”多米纳斯说,“互联网忘性很大。只要时间过得够长,赛博坦人就会把这劳什子全忘光的。到时候,我就又可以重新卖书了。”

  最终,赛博坦人确实忘记了多米纳斯的事。但并不是因为时间长,而是因为打仗。

  多米纳斯再也没能去亲手收版税。米尼莫斯拿到了钱,成功当上了公务员。


四百万年后

  发条鼓起勇气,走向了坐在铁判基地角落里的威震天。威震天正在与界标说着什么话。一察觉到发条的靠近,威震天便停了下来。两台巨大的矿机一起直勾勾地看着发条。

  “我已经想问你很久了,”发条说,“但以前一直不敢。但现在既然多米已经……多米纳斯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我不得不问……你四百万年前的网名就是‘尊天猛男D16’,对吧?”

  界标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远处,漂移似乎也笑了。威震天咳了一声,然后简短地说:“没错,就是我。”

  发条沉默了一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终于说:“你把多米纳斯喷得非常伤心。就算远离了赛博坦,他也经常整夜睡不着觉,连梦话都是你骂他时说的话,还有其他网民对他的攻击。”

  “是我的错,”威震天说,“我那时还不理解……交叉性的重要性……是我思想僵化,错误地判断了冷铸和边缘神铸者之间的关系。我把不同群体所受的压迫庸俗地理解为非此即彼……”疲惫的军阀开始目光游移,但最终还是直视了发条的光学镜。“我很抱歉,”威震天轻声说,“即使到现在,我也不会同意你前夫的全部观点。但我当时确实说得太偏颇、太过分……”

  “你总是这样,在网络论战上浪费太多时间,”界标说,笑容中露出温暖的怀恋,“以前在矿工宿舍里,我和撞针都睡了,你还搁那整夜整夜的敲键盘。我倒也算了,我一看见你有精神就高兴,撞针可是恨死这个了,因为键盘声音还挺大的。”

  “撞针宿醉呕吐打嗝的声音也很吵,他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他自己?”威震天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语气突然激烈了起来,“再说了,辩论的事,怎么能叫浪费时间?我这是锻炼自己的逻辑能力,并且顺带锻炼所有网民的逻辑能力,这是开民智的伟大事业……”

  “好,好,我当然相信你,”界标说,笑得更开怀了些,“不过我有时起来上厕所,看你瞪着屏幕的那副表情,可真是凶恶……你要是太生气,对你的火种也不好……我记得你甚至说过你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去杀了对方。幸好只是纸上谈兵!毕竟暴力是不对的。”

  发条转过了脸。漂移打了个响亮的嗝。威震天的目光在发条和漂移身上各自游走了一遍,最终回归了界标。

  “是啊,”威震天说,“幸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