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义举

风和日丽的周六午后,气温不高,湿度正好,适宜出行。还要再过三四个钟头才会到御天敌指定的时间。于是救护车去公园里闲逛,却突然远远瞧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救护车在脑模块里检索了一番记忆数据,发现这是奥利安从破碎大道救出来的那个瘾君子漂移。他走近了些。漂移正在和一名路人讨价还价。

  “行行好吧,发点善心吧,”漂移用标准的铁堡上城区口音说,“我是铁堡大学的学生,刚从璇玑湖做完调研回来……结果一下火车,就被抢光了钱……身份证和学生证也被抢走了,没法刷卡进校园……”

  路人看起来面露难色,已经掏出了钱包,似乎打算浪费点小钱,用以浇灭这无妄之灾。正义感立刻在救护车的火种里燃烧了起来,因为他这人生平最恨弄虚作假。他一个箭步走上前去,横插在路人和漂移之间。

  “我就是铁堡大学的教授,”他边说边拿出了证件,“我怎么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你?”

  在他身后,传来了路人变形成载具扬长而去的声音。显而易见,教授的首肯让路人去除了良心上的最后一道枷锁。漂移的脸色变了。

  “我——”漂移说。

  “哦等等,我在破碎大道见过你!”救护车说,“我救治过你,我给你上过药,我建议你戒了电路增压剂——可你却在这里冒充大学生行骗!你这是在干什么?”

  漂移的眼神漂移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漂移仿佛想模仿那个差点被骗的路人,也变形成载具逃走。但漂移却没有这么做。

  “我……我不会拿去买电路增压剂的,”漂移最终说,“我只是需要点小钱……需要去买一些必需的能量块。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那你也不该骗人呀!”救护车说,“你怎么能利用社会对大学生的同情呢?让我猜猜,你根本没上过学吧?”

  “我以前上过……”漂移支支吾吾地说,口音也彻底露出了破碎大道的原形,“一些职业学校……还有夜校……”

  “职校怎么能和大学——而且还是铁堡大学——相提并论?”救护车更愤怒了,“我当初救你,不仅是因为奥利安想救你,更是因为我有恻隐之心,是出于一片好意!但你却只想利用这种好意,你接受了我的帮助,结果马上就跑出来骗取别人的同情……你知道你在玷污什么吗?真是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糟蹋善人的义举,辜负义人的好心……我真该打电话给奥利安,把你立刻重新抓起来……”

  在救护车痛斥漂移卑鄙下流的整个过程中,漂移都低着头,一言不发。可一听见奥利安·派克斯的名字,漂移就立刻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说:“请不要抓我!……不要打电话……别让我落到那个派克斯的手里……”

  “我当然能不打电话,”救护车说,“那你能不能做到不骗人呢?”

  漂移看着救护车。“我要是说真话,又有谁会可怜一个瘾君子,谁会给我钱呢?”漂移的脸扭成了一个难以描述的怪笑,“你给吗?”

  救护车犹豫了一下。“如果我给你的话,你岂不是不劳而获?那就完全没有意义了;只有自己挣得的东西才真正属于自己,”救护车认为自己说出了一句格外有道理的话,不禁感到有些得意,“我当初救你的时候就和你说,你应该去找工作。只要工作,就有钱了。”

  漂移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身形仍然优美,有跑车独有的曲线,但涂装已经非常肮脏了,不少地方还有裂痕。救护车逐渐意识到,漂移之所以没有变形逃走,是因为漂移已经出售了变形后必备的一些器官。

  “哪有地方会愿意给我这种人工作呢?”漂移用嘶哑的声音说,“知性的工作?就像你说的,我没有接受过教育。皮相的工作?我已经变丑了。体力的工作?”漂移又嗤笑了一声,“哪有雇跑车干体力活的?冷铸履带机好用多了,还便宜!”

  “这些都是托词,都是借口,”救护车急促地说,“你根本就不难看,而且也不是所有的知性工作都需要高等教育。比如最近期末季……录入学生的考试成绩就很简单,根本不需要动脑筋,只要耐心就行。”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做一件有风险的好事;谁让他和漂移这么有缘分呢?

  “我可以让你来我的实验室帮忙录入成绩,”救护车庄重地说,“我会给你钱的,而你也能证明你是有功能的赛博坦人,而不只是骗子和寄生虫。来吗?”

  漂移看着他,泛黄的光学镜瞪得浑圆。

  “不然我也可以打电话给奥利安,”救护车说,“奥利安最近总和我说,那个震荡波议员又新开了一家贫民习艺所,我也可以介绍你去那里接受培训——”

  “我来!我来!”漂移说,“我八万年前在夜校学过办公软件的用法。我能做好的。”

  于是救护车便把漂移带去了实验室。幸运的是,今天药师不在,不然药师铁定会对救护车的突发善心大发雷霆。天火正在实验室的电脑上玩游戏。一看见救护车进来,天火就立刻切掉了游戏窗口。

  “天火,这是破碎大道的漂移,我以前和你提过很多次,”救护车说;天火配合地笑了笑,漂移也向天火点头致意,“漂移,这是我的研究生天火,出身自下城区。他会教你录入成绩的方法,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接着救护车就离开了实验室,因为御天敌在晚上要办一场宴会,点名了要救护车出席。救护车在宴会上吃了好几盘名贵食物,喝了几十杯高级能量酒,结交了十几个社会名流,完全忘记了自己在白天给漂移工作机会的义举,自然也忘了给漂移结工钱。


  救护车怀里躺着一个破损不全、命不久矣的汽车人量产兵,而死锁的枪口已经顶在了救护车脑门上,手指即将扣动扳机。人的记忆在这种时候总会变得格外清晰。

  “我有恩于你,”救护车说,“你还记得吗?大约三万年前……在战争还没爆发的时候……我救过你的命……”

  死锁眯起了血红的光学镜,似乎正在脑模块内检索相关记忆数据。死锁放低了枪口。

  “哦,对呢,你在派克斯——不对,现在该称呼为领袖——的眼皮底下为我做过手术,”死锁说,“你甚至还为我‘介绍’了工作……”

  御天敌宴会与御天敌尸首的画面同时涌上了救护车的脑模块前端。成绩确实是正常录入了,校方那边没有任何意见,所以漂移的确完成了救护车指派的工作。可救护车却从未支付那份许诺过的工钱。

  救护车惶恐了起来。他的目光一会移向黑洞洞的枪口,一会又移向奄奄一息的量产兵。难道这一切都是对拖欠工资的报复?“漂移,我——”

  死锁打断了他。“我得承认,我当时其实还是骗了你,”死锁说,“因为无论是在技校里,还是在夜校里,我都完全没学会过操作办公软件。”

  救护车看着死锁。可那玩意不是究极简单吗?救护车想说。但为了自己和量产兵的生命存续,他忍住了开口的冲动。

  “你的那个研究生——是叫天火来着?他其实还加入过霸天虎呢——非常耐心地教了我,演示了一遍又一遍,可我的脑子肯定是被电路增压剂给弄坏了,怎么都学不会,”死锁苦笑了一下,“现在想来还真不好意思……最后,成绩全是他自己录入的,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实验室里傻看。他甚至还贴钱给我,让我有钱坐车离开,还能再买点吃的……他自己也不宽裕吧?记得那是他的研究生补贴……”

  救护车火种里的石头落了地。天火的补贴都是救护车批的,所以天火的钱就是救护车的钱。既然天火已经给漂移付过钱了,那救护车就不欠漂移任何东西,依旧彻头彻尾是漂移的恩人。想到这里,他立刻挺直了身子。

  “我当时做了一桩善行,而天火也在我的指导下做出了义举,”救护车说,“一个善意的行为总能引发另一个善意的行为。所以我现在也需要你的帮助。这倒霉的量产孩子就快死了,但并不是完全没救的。只要有治疗条件,只要你能放我——”

  枪声吞噬了救护车的后半句话。一时之间,救护车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怀里只剩下了一只不成形的金属架子。他满脸都是、浑身都是那个量产兵的血。

  “你在……”救护车结结巴巴地说。“你这……”救护车断断续续地说。“他死了。”救护车说。

  “他自由了。”死锁纠正道。

  “你在做什么啊?”救护车说,“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在行善,”死锁说,“我在发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