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时光

“我是让你来教孩子的,”多特说,“不是让你来吓孩子的。”

  “大黄蜂只是想帮上忙而已,”阿利克斯说,“他没有任何恶意……”

  多特没有理会丈夫。“大黄蜂,你到底以为你在干什么?”多特继续说,“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地向孩子讲述赛博坦人活活爆裂而亡的过程?战争已经结束很久了,何况即使在战争还没结束的时候,你也不能这样对待任何孩子——”

  “霸天虎并不认为战争已经结束,”大黄蜂说,“你也见过诈骗了,他对你的女儿可不会留手——”

  “这就是你把别人的痛苦和死亡当成乐子的理由?”多特说,“这是赛博坦文化语境里的童话故事吗?你想给我的孩子们树立什么榜样?”

  “声波是最残忍冷酷的霸天虎之一,”大黄蜂说,“你不了解我们来地球前的战争,你根本不知道声波有多么活该——”

  “哦,是啊,我不了解战争!”多特笑了出来。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用好腿在假腿上翘起了二郎腿。“求你了,大黄蜂老师,教教我,我很想学习。我太想知道你们是如何无法在赛博坦本土解决问题,所以才把灾难带来地球了的。”

  “多特……”阿利克斯说,“别这样……”

  “我不是——”大黄蜂说,“我很抱歉,但——”

  “那就是不教咯?”多特说,“那能请你暂时从我的屋子里出去吗?”

  大黄蜂张开嘴,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背上的车门耷拉了下来。他慢慢走出了马尔托一家的小屋。

  他没有回谷仓,因为孩子们还在那里,而现在实在不是个和他们互动的好时机。他想变形成车去兜风,随即又想起他之前由于破坏草场而被多特指责,于是只能悻悻地保持人形走动。

  烦闷灼烧着他的火种。他想嘶吼,可他害怕声音太大,被G.H.O.S.T.发现。他想开枪,可这无疑比变车更加破坏环境,兴许会导致多特真的彻底禁止他进入马尔托农场。他想和小动物玩耍,然而今天偏偏连一只松鼠都没遇到。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小丘步行。树林非常安静。他很快就发现了松鼠不见踪影的原因。

  藏身在林间的威震天与他面面相觑。威震天原本是鱼鹰状态,一见到他走过来就变回了人形。

  “你是不是在跟踪多特啊?”大黄蜂说。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对多罗茜做这种事,”威震天说,“只不过你和多罗茜吵架的声音很大,我担心她有危险,所以才过来看看。以防万一罢了。”

  “你这以防万一的距离还挺远的啊,生怕阿利克斯看到你是吧,”大黄蜂说,“要是我和多特真的有了什么‘万一’,你来得及飞过来吗?”

  “我可是很快的!”威震天说,“只是比闹翻天慢一点点而已……”

  “只有一点点吗?”大黄蜂说。

  “只有一点点,”威震天说,“等我什么时候揍她一顿,你就知道了。”

  “好吧,”大黄蜂说,“自从你投奔了擎天柱,我就一直都是相信你的。”

  一种不知所措的静谧再度填满了林地空间。大黄蜂不知道该说什么,威震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通常都是由擎天柱来负责缓和他俩之间的气氛(擎天柱负责缓和威震天和所有人之间的气氛,除了和多特的:那样就会变成威震天负责缓和擎天柱和多特之间的气氛),可现在擎天柱不在场。大黄蜂和威震天没有任何共同语言,除了战争。于是大黄蜂决定聊聊战争。

  “我想,确实是我有点不对劲,”大黄蜂说,“我还是带着战时的思维习惯,可多特他们已经过了很久的和平生活……十五年对人类来说是很长的时间……”

  “对我们来说也不短。”威震天说。

  “……而孩子们就更是完全在战后出生的,”大黄蜂说,“他们对战争一无所知。”

  “他们不应该承受我们的创伤,”威震天说,“我们战斗,正是为了让他们不用战斗。”

  “是啊,”大黄蜂说,“是啊。”

  威震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等一下,你上次和我打电话的时候,”威震天说,“就是我在训练室里接电话的那次——”

  “你哪次不在训练室里?”大黄蜂说。

  “——你很清楚我在指哪一次,”威震天说,“你说你要教训部下,我就说了我的做法。但你其实是在说孩子们吧?”

  大黄蜂没有说话。威震天皱起眉头。

  “他们不是你的部下,他们甚至都不是军人,”威震天说,“他们是学生。你不能把赛博坦人的军事价值观加诸于他们。”

  “惯性使然罢了,”大黄蜂说,“你应该比谁都更理解这一点才对,训练室常驻先生。”

  “正因如此,我才在训练室里做我自己,”威震天说,“战争时代的威震天只会留在那里,不会出来。”

  “真好啊,”大黄蜂说,“我也想像你一样。”

  他烦闷地蹲了下来,感到羞耻感在啃啮自己的火种。他本该热爱和平才对,本该尊重孩子们在和平中的快乐。可他却如此的……怀念……战争年代。他甚至还想用这种病态的快乐去代替孩子们正常的快乐。多特骂得对,他不该——

  “其实你也可以来训练室玩玩。”威震天说。

  “怎么来?擎天柱根本不让我和G.H.O.S.T.有任何互动,”大黄蜂说,“G.H.O.S.T.也不可能放任我大摇大摆走进去。这会惹出大麻烦的。”

  “你太高看G.H.O.S.T.了,他们其实非常愚蠢,”威震天边说边掏出了一张卡片,弯腰递给大黄蜂,“普通人类根本没能力分清不同的赛博坦人,你只要假装是在册的汽车人员工就行。”

  “你是怎么拿到阿尔西的身份证的?”大黄蜂说,“而且我和阿尔西的脸完全不像啊?这要怎么蒙混过关——”

  他猛地止住了嘴。他明白威震天想干什么了。

  “不,”大黄蜂说,“我才不要——”

  威震天笑盈盈地搭上了他的肩,手法看似轻盈,却让他完全无法动弹,完全无法挣脱。

  “阿尔西也是训练室常客,而且老是丢三落四,我每次去用训练室时总能发现她忘拿的门卡,”威震天边说边用空出来的另一只手拨通了电话,“喂?嗨,多罗茜,我找到大黄蜂了,他已经完全反思了自己的错误,很想跟孩子们来一场愉快的团建活动。你家里有粉红色油漆吗?”


  “这车看起来不像阿尔西啊。”一位威震天叫不出名字的G.H.O.S.T.新人特工说。威震天在心中决定称之为新特工一号。

  “这就是阿尔西,”威震天说,“你再看一眼。”

  “我也觉得是阿尔西,”另一位威震天叫不出名字的G.H.O.S.T.新人特工插话;那这就是新特工二号,“阿尔西是车,对吧?”

  “没错,我一直是这辆车!”浑身粉红的车型大黄蜂说。

  “你有没有觉得阿尔西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新特工一号说。

  “也许阿尔西进入变声期了呢。”新特工二号继续说。

  “赛博坦人有变声期吗?”新特工一号狐疑地说。

  “有的,我小时候的声音就和暮光闪闪差不多,”威震天说,“青春期结束以后才有了现在的嗓音。”

  “我就说嘛!”新特工二号说,“谢谢您科普,威震天。”

  “也谢谢你们对人类和赛博坦人的服务,”威震天说;他瞅了一眼G.H.O.S.T.大堂墙上的时钟,“你们的下班时间也快到了吧?赶紧回去休息吧,人类的身体可不像我们这么能熬啊。”

  “我确实早就开始收拾东西了,”新特工二号说,“既然您也说我们能走,那我立刻走。”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背包,健步如飞地离开了大堂。新特工一号先是看着她的背影,然后又看着威震天和大黄蜂,然后又望向大堂门口。最终,他也拿出了背包,开始收拾收拾准备下班。

  “走吧,”威震天对大黄蜂说,“训练室在这个方向。”

  他和大黄蜂在K-2SO走廊分道扬镳。大黄蜂进了训练室,他则要前往监控室帮大黄蜂善后。

  两个月前,威震天“不小心”撞坏了训练室门口的摄像头,修理工要下星期才到,所以不用担心大黄蜂在那里留下什么把柄。然而训练室内部的摄像头是特制的,如果他不想闹出露骨的大麻烦,就没法破坏他们。即使如此,G.H.O.S.T.也有的是空子能钻。他在训练室的活动过于频繁,留下了海量大同小异的录像,根本没人有精力去排查它们。只要他趁G.H.O.S.T.员工下班时偷偷把拍到大黄蜂的部分都替换成他以前的某次训练录像,整件事就可以成功瞒过去了。

  他哼着小调,愉快地回忆着大黄蜂被马尔托一家用粉色油漆喷射全身的画面,刷卡打开了监控室的大门。

  施罗德尔特工正坐在监控室里玩手机。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反应是要举起融合炮让施罗德尔原地蒸发。幸运的是,施罗德尔的注意力显然一直都在手游上,已经许久没有抬头,丝毫不曾注意到自己背后的监控画面上是“死去多年”的大黄蜂在训练室大杀四方。恰恰是威震天的脚步声把施罗德尔从手游里惊醒了过来。

  “真不好意思!让你看到了我上班偷懒……”施罗德尔边说边放下手机,屁股开始转动方向,即将转过去看向屏幕,“我这就回去干正事——”

  “啊!!!”威震天大声说。他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显得中气十足、抑扬顿挫、感情饱满。

  施罗德尔的屁股暂停了下来。隔着墨镜,他疑惑地看向威震天。“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我一看到你这么晚还在加班!”威震天的脑模块高速运转,努力编出合理的台词,“就感到无穷的悲哀!

  “在G.H.O.S.T.上班确实是有点累,最近训练新人更是尤其累,”施罗德尔说,“但这是我的职责,是我对人类和赛博坦人应尽的义务。我差不多就是在你们刚来地球的时候出生的,这就是我的命运——”

  “是啊!多么悲哀!”威震天说,“多么……悲哀……你的一生几乎都活在有赛博坦人的地球上,甚至不知道我们不在的时候事情是什么样。”

  施罗德尔笑了起来。“反正我不知道,所以我也没有失去什么,”施罗德尔的屁股又开始移动了,“很高兴见到你,威震天,你对G.H.O.S.T.的帮助至关重要——”

  “哈哈!!!”威震天尽全力让声音中浸满感情,“你很高兴见到我吗?看着我,”他弯腰侧身,双手压在办公桌上,向施罗德尔投下了巨大的阴影;施罗德尔的屁股再度停止了移动,墨镜下的双眼紧张地望向他,而不是望向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大黄蜂,“是我把战争带到了地球,是我让你们不得安生,我看得出很多G.H.O.S.T.人员都非常怕我——”

  “他们是新人,新人有这种反应很正常,”施罗德尔迅速地说;在他背后的屏幕上,大黄蜂正用激光枪的最大功率折磨着训练室墙壁,“不是针对你,他们无论见到哪个赛博坦人都会紧张,只是不习惯罢了!等习惯以后就会好的——”

  “而你的六岁生日——不,你的整个前半生,”威震天说,“都是因为赛博坦带给地球的战火才变成了那个样子,而你却说,你很高兴见到我?”大黄蜂正在训练室里倒立行走;他对施罗德尔露出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笑容,“连我在镜子里见到我自己都不高兴!”

  “呃……呃,”施罗德尔说;他清了清嗓子,“我……呃,也许并不能说是‘很高兴见到你’,好吧,我要承认这确实不太真诚,”大黄蜂正在尝试一指禅,失败了大约五六次,“但你能帮助我们,帮助G.H.O.S.T.,帮助汽车人……还有帮助马尔托一家,”施罗德尔摘下了墨镜开始擦拭,裸眼看着威震天,“我对此是真心高兴的。”

  说罢,施罗德尔戴回了墨镜,屁股也重新开始转向。威震天投在办公桌上的阴影对施罗德尔已经失去了影响力。威震天必须想出一些新活。“那你加班也很高兴吗?我最近在基地里见得最频繁的就是你,”威震天说,“G.H.O.S.T.要是个游戏,那你大概就是他们唯一做完的建模。你现在时薪多少?”

  施罗德尔的屁股凝固住了。“不多,”施罗德尔说,“但是够用。考虑到这份工作的重要性,我不介意——”

  “你应该介意,我看到你刚才摘墨镜时的黑眼圈了,这对人类很不好,”威震天说,“这就是多罗茜对你们敬而远之的原因:回报太低!”

  “这是奉献,是荣耀,”施罗德尔说,但他显然并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在他背后,大黄蜂正在训练室墙上飙车,“钱不是问题……”

  “钱就是问题,”威震天说,“现在这层楼只剩你在加班,其他人都下班走了。难道你不觉得这不公平吗?像你这样的资深特工难道不值得更好的待遇吗?”

  “我的领导……是很有气势的……”施罗德尔说,“我有点……不好意思……”

  “不要不好意思,要罢工,要提出要求,”威震天说,“你本可以光明正大在家玩游戏的,根本用不着坐这里,也根本不需要为此对我道歉。难道你不想多玩一会吗?”

  “当然想!”施罗德尔说,“当然想!”

  施罗德尔低头沉思了一会。大黄蜂已经玩完了绝大多数的单人训练花样,正百无聊赖地躺在训练室地板上;幸而施罗德尔已经完全失去了回头的欲望。

  “你可以现在就罢工。”威震天说。

  “我可以现在就罢工。”施罗德尔说。

  “走出去,回家休息,然后明天光明正大提出增加薪资和减少工作时间的要求,”威震天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认真的G.H.O.S.T.特工,你值得。”

  “我值得!”施罗德尔说。

  施罗德尔雄赳赳气昂昂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监控室。过了一会,走廊里甚至传来了Lady Gaga的Poker Face,因为施罗德尔用手机外放了音乐。

  危险时光已然结束,威震天火种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叹了口气,开始替换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