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急诊

夜色已深,药师和救护车都已酣然入睡。一阵急促的、令人心悸的敲门声吵醒了他们。

  药师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在救护车与药师两人之间,药师总是更为神经质一些。于是救护车决定自己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车型赛博坦人。这是一个寒春之夜,潮湿又冰冷,屋内的温暖敌不过屋外的低温。救护车一打开门,光学镜上就瞬间满是雾气,以至一下子有些看不清来人。

  “我可以见一见御天敌的特聘医生救护车吗?”那人问。

  救护车眯起眼,终于认出了对方。这是数据部的警车。他曾在几十年前的某场联谊酒会上和警车打过一次照面。

  “我就是救护车。”救护车说。

  警车似乎有些吃惊。他凑过来,更仔细地打量起了救护车,然后又看了看手中的数据板,终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我刚才有些心急,调出资料的时候把你和药师的照片搞反了,”警车说,“当然,也不能全怪我,你和药师本来就长得很像。你们医疗种姓几乎都长一个样。”

  “哈哈,是啊,也许元始天尊设计我们的时候创意枯竭了吧,”救护车说,“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我内人合金盾,他又发病了,”警车说,“是急性电子神经紊乱,这几个月来最严重的一次发作。之前开的药都没什么效果,所以我希望你能到我们家来一趟,越快越好。”

  救护车看了一下表。“您知道现在距离我的正常营业时间有多远吗?”救护车说。

  “我是数据部的,我肯定知道啊,”警车说,“但合金盾可等不了那么久。我已经不相信那些随叫随到的江湖郎中了,他们一点用处都派不上。而你是御天敌的特聘医生,我相信你的水平。”

  “我一到下班时间,就会关闭领袖以外的所有通讯频道……”救护车说,“这是有理由的……我也是人,我需要休息……再说了,您是从哪里找到我住址信息的?”

  “我是数据部的,我自然能找到啊,”警车说,“要不是你把通讯全关了,我也不至于亲自过来,打个电话叫你就行了。这天气可冷了,路上又泥泞又潮湿,我车窗上到现在还在滴水,我真是一点都不想出来。”

  难道我就想出来吗?救护车想说。但他及时克制住了自己。他开始意识到,警车除非能达到目的,否则绝不会罢休。如果警车能轻易找到他的住址,那警车手里想必也有他其他的个人信息。这数据部处理的显然不是一般数据。

  他不知道警车对他在破碎大道的业务有何了解……不,最好还是不要发展到那一步。得让这件事快点结束。“好吧,警车先生,”救护车悻悻地说,“我去准备一下医疗箱,麻烦您在门廊里等我一下。”

  等救护车和药师解释完了事情原委,拿着医疗器械回来时,他发现警车已经毫不客气地坐上了客厅沙发,在面料上留下了清晰可见的水渍,在地板上也留下了片片泥斑。他迅速移开眼睛,不愿去思考这会带来多少麻烦。等药师发现这个,又得大发雷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救护车干巴巴地说,“我们变形吧。您开前面,为我领路。”

  “是的,得快点动身,合金盾可不能等……”警车说,“不过在那之前,我们首先得谈一下价格问题:你出一次这样的急诊药多少钱?”

  “既然情况如此特殊,”救护车小心翼翼地说,不愿留下太多把柄,“那就随您给吧。”

  “这可不行,”警车说,“我和我内人都是正经汽车人,不可能看病不给钱,更何况还是你这样一个世不二出的好医生。以后要是出了什么纠纷,那可是很难看的。你开个价吧。”

  “五万。”救护车说。他认为这个价格非常公道。

  “五万!”警车说,“半夜急诊而已!两万吧。”

  救护车把手里的医疗箱放到了地上。“那您就去找愿意接受两万的医生吧,”救护车说,语气中忍不住透出恼火,“我是御天敌的特聘医生。只给两万,我是不去的。”

  警车皱起了眉头。“我是数据部的,但我也懂法,”警车一字一句地说,“按照法律规定,像这样身份的人对提出特殊紧急要求,你是无权拒绝我的。”

  “那可真是太妙了,”救护车说,“那我就不收钱了。我遵守法律,为您内人白干一趟便是。”

  “按照功能主义大分类法,每一种功能都应当得到相称的报酬,”警车说,“我也有我的功能,我很清楚合理报酬的重要性。我必须付费。”

  “我是不会为了两万而出诊的,”救护车说,“免费倒还更好些。我的功能和名誉同样需要维护,您看着办吧。”

  警车沉默了,甚至咬起了嘴唇。有那么一瞬间,救护车觉得警车似乎在瞪着客厅里的桌子看。不过警车最终还是移开了眼神,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然后说:

  “三万……!不能再多了,我还有按揭呢……该死的新房产政策,以前明明都是包分配的……”

  “成。”救护车说。他也不愿意把警车逼得太狠。

  “好了,那我们变形出发吧。”警车说。

  “路应该不远吧?”救护车说。

  “不远。”警车说。

  他们开了足足四小时。凌晨的寒风使救护车非常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把门砸在警车脸上。末了,漫长的路途终于结束了,两辆车到达了一处幽静、雅致的公寓小区。警车把救护车引入一栋楼。

  “我们住在黄金楼层,”警车自豪地说,同时用手上的钥匙卡开门,“舒服极了,窗口风景也好。我不明白奥利安为什么非得挑穷地方住,说什么要融入民间——”

  一根高速飞行的针扎在了警车的左眼上。警车惨叫一声,捂脸倒地。

  “你这炉渣,你这躇砷,”这名显然是合金盾的赛博坦人尖叫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叫我学的脑科,现在我脑模块好疼,疼,疼啊——”

  “果然是脑科研习者,”救护车说,“我就说呢,一般人是不会有电子神经紊乱的。几乎只有脑科医师会有这种语法模块和行为神经同时异常的症状,因为他们和别人的脑模块连接过太多次……”

  “你又是什么人?”合金盾转过头来,“你也来帮——帮——帮警车控制我?”

  “我是来治疗你的,”救护车说,然后瞥了一眼坐在地上捂着眼睛的警车,“等会可能还得修一下这家伙的光学镜。”

  “别修了,”合金盾说,“他从来都又偏激又盲目,用一边眼睛看世界就够了。”

  “我是数据部的,”警车说,“我知道你们不知道的一切,我只是在推行你们这些无知者难以理解的最优解法——”

  “我们先进门,然后再谈解法,怎么样?”救护车说,“别赖在走廊上吵别人了。”

  他把警车从地上拉了起来。合金盾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退回了房间里。他和警车随即跟上,警车在他身后锁上了门。

  警车是第一个说话的。“你知道你刚才让我有多丢脸吗?”警车厉声说,“当着全楼层的面,当着这位救护车——他可是御天敌的特聘医生!——的面,你居然让我这么失态……”

  “就你会失态?就你的感受是感受是吧?”合金盾说,“你知道我和别人脑模块发生连接错误的时候有多痛苦吗?你知道我作为医师在手术台上却率先昏倒有多难堪吗?你知道什么了,你根本什么都——”

  “我当然知道!环锯就是通过我的举荐才飞黄腾达的,我怎么会不知道?”警车说,“我这都是为你好,你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吧!你这种随处可见的冷铸车算什么?如果你学不好脑科,你马上就会被替代,你会被送到最辛苦的岗位上去,到时候就算是我也没法子让你留在内务部——”

  “我无意冒犯,”救护车说,“也无意掺和,但能不能先让我做个基础检查?”

  警车和合金盾一起瞪着他看,仿佛他是什么罪魁祸首似的。但最终合金盾率先恢复了理智。

  “抱歉,麻烦您了。”合金盾说。

  “光这次,我就为你花了三万!”警车说,“三万呢!”

  “我本来不想收钱的,”救护车边拿出听诊器边说,“不过你丈夫执意要付。”

  “呵!浪费!”合金盾说,“啊,不是要侮辱您水平的意思……但您想必明白,只要我还在做脑科,这些症状就永远不会消失。”

  “你就是矫情,”警车说,“你以为我把脑模块算力全开的时候就很舒服吗?你以为处理那么多情报很轻松?谁脑子还不疼了?我也忍过来了,你为什么不行?”

  “很多痛苦确实没有必要,”救护车边读取数据边说,“有许多巧妙的办法可以缓解和回避。”

  警车和合金盾似乎都没有注意听他的话。“得了吧,你只是单纯的不在乎我,”合金盾说,“难道你真心关心我的前途?你担心的是你自己的仕途吧?不是我需要学脑科,而是需要你的火种伴侣学脑科,你只是在把我当成你的人力资源——”

  “每一个赛博坦人都生来就有指定的功能,”警车说,“能完成这些功能,是我们的荣耀,更是我们的义务——”

  “是的义务,不是的,更不是什么‘我们’的,”合金盾说,“谁跟你是‘我们’了?你问问派克斯,你问问铁皮,把每个神铸的警官都问一遍!你以为他们看得起我们?你以为你的一厢情愿能换来什么?你这奴——”

  他们吵了足足四小时。救护车在此期间完成了全套检查,做了局部手术,并当场写了一份长达十七页的详细医嘱。如果合金盾能严格遵照医嘱指示,则能减少大约六成痛苦。他尽可能礼貌地向这对冷铸伴侣道了别。

  唯有当他回到家中,见到了满脸愠怒的药师时,他才猛地想起来,他忘了问警车索要那三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