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数据板

首先是石头砸碎了玻璃窗，然后一只燃烧瓶掉了进来。

　　漂移来不及反应。补天士却动了起来，在瞬息之间捡起瓶子，丢回窗外。被灼烧的抗议者发出了惨叫声。补天士露出了揶揄的微笑。

　　“这些钉子户，气势倒是很凶，水平却这么差，”补天士说，“难道他们不知道燃烧瓶很容易烧着自己吗？”

　　漂移立刻表示赞同。“群众的情绪非常激动，”漂移说，“但确实缺乏抗议的技巧和经验。”

　　补天士探出破窗，向远处张望。汽车人基地外机头攒动，人声鼎沸，要求擎天柱下台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漂移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赛博坦人聚在一地了。他之前所在的霸天虎小部队没有这么多人；水晶城没有；雷霆队也没有。

　　暮色昏沉，阴霾遍地，街上的光源只剩基地的灯火，以及抗议者的火把。“他们甚至做了个擎天柱的人偶，你敢信，”补天士说，“简直是擎天柱深柜！连我都没有擎天柱人偶呢。”

　　“我也没有，我不喜欢人偶，光谱教义认为人偶是对真实生命的拙劣模仿，”漂移说，“我也从没有过威震天人偶。不过听说塔恩收藏了很多。”

　　“那塔恩的品味还挺差的。”补天士说。

　　人潮逐渐散去，今天的抗议已然走向尾声。补天士打了个哈欠，挥手表示漂移可以下班自由活动了，也即回宿舍对着墙面发呆，因为此刻的赛博坦没有任何可以游乐的地方。其他汽车人也都不欢迎漂移，从不在业余休闲时带着漂移玩。

　　他已经当了一千多年的汽车人，可几乎还是只有补天士愿意和他说话。他们讨论战前的贫民窟生活，回忆身为跑车型赛博坦人的求职困难，抱怨擎天柱和大黄蜂的可笑政策，嘲讽警车和天火的繁冗文件，惋惜爵士的音乐水平退化，点评啰嗦百万年来的人气沉浮，偷撞针的办公用品然后嫁祸给旋刃，盗感知器的号去大齿轮论坛上发领导模块梗图……漂移知道，补天士并没有信任他，因为补天士从不和他谈真正重要的、工作上的事。即使如此，有人说话总比没人说话好。

　　想到这里，背上的剑似乎比平时更沉重了些。他卸下剑，在宿舍床上坐下，凝视着剑身上的花纹。

　　我好想见见飞翼啊，漂移想。

　　可漂移不敢联系光明之环。自从他加入了汽车人，他就尽是做些九死一生的可怕工作，否则就会作为战犯面临审判。他原本以为只有霸天虎有严重的逃兵问题，所以才需要黑狗队来整顿军纪，没想到汽车人的逃兵量竟是不遑多让，以至于会暂时赦免并聘用他这样的人——或者也可能正是他这样的人容易被聘用，毕竟窗外那些普通的赛博坦人甚至不太会用燃烧瓶，遑论军械刀枪。而光明之环的信徒都是习武的。漂移不敢想象警车会如何利用信徒们。

　　不，最好还是根本不给警车这种机会。漂移宁愿在孤独中生活，宁愿当补天士的帮闲。汽车人不可能永远有能力看住他，他一定可以找到溜走的空挡，坐上一艘小船，飞向自由的深空，与光明之环重逢……

　　手机震动了起来。他拿出手机，发现是保险广告，以钉子户被汽车人用枪托殴打致残的新闻为例，向客户论证在乱世中购买保险的必要性。只是用枪托，还没真开枪，你们就偷着乐吧，漂移想。现在的人真是没见过世面，这连当年元老院镇压霸天虎的十分之一力度都没有……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补天士发来的消息，说要召开紧急会议。

　　昏迷多时的擎天柱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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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擎天柱的领导模块里有通往塞托邦的星图，”漂移狂热地说，“这就是我的——这就是我们拯救赛博坦的机会。我们可以在塞托邦找到赛博坦骑士团。”

　　我终于可以离开汽车人大部队了，漂移想。我记得钉子户在北边集市摆摊卖船……有那么多急于出手的人，我今晚就能搞到船……这是绝佳的理由，我终于可以走了，我终于可以去找光明之环……

　　“赛博坦骑士团根本就不存在，塞托邦无非是顶天者那类宗教信徒的杜撰，”警车冷冷地说，“需要我为你复习一下赦免条款的细节吗？死锁，你可不能像水晶城那帮人一样避战。”

　　“我——”漂移说。

　　“在这个问题上，我同意警车。赛博坦人的未来不能建立在考古学上，”大黄蜂说，“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应对钉子户，而不是做文化研究。”

　　“谁说这是文化研究了？漂移，你想做的难道是研究吗？”补天士说；漂移迅速摇头，“这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我同意漂移，我们应该想办法借用塞托邦的力量拯救赛博坦，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补天士做了个鬼脸，“一些连燃烧瓶都扔不来的可怜虫身上。”

　　“你嘴里的‘可怜虫’声称要绞死擎天柱，”警车说，“甚至想把所有汽车人都驱逐出赛博坦。他们都没对霸天虎这么说！他们就会针对我们汽车人！他们根本就不知感恩——”

　　“可是赛博坦人根本就没有呼吸管道，”通天晓打断了警车，“擎天柱在物理意义上本来就无法被绞死呀，这不科学。”

　　“通常来说，在大是大非面前，人们都喜欢无视科学，”千斤顶说，“比如我以前有个朋友，名字叫费拉克，为了加入霸天虎，他就放弃了在铁堡科学院的席位……”

　　“你当初是怎么通过汽车人政审的？”警车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事？”

　　“这不重要，千斤顶和千斤顶的朋友是两回事，”大黄蜂说，“重要的是，补天士，你不许逃，更不许带着漂移逃。你必须留下来，和我一起摆平钉——”

　　爆炸淹没了每个人的声音。漂移被震得有些头晕，不过并没有受到太大伤害，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

　　“哈！这次他们扔了电池仓！”补天士快活地说，“杀伤力比燃烧瓶还小，不过至少不会炸自己手里。”

　　“横炮和旋刃都在干些什么？我明明已经吩咐过了！”警车说，“这样下去我们就要拦不住钉子户了。我们需要更多武力，我们需要进一步镇压——”

　　“镇压什么？”通天晓说，“他们是非武装的寻常赛博坦人，而横炮和旋刃都是全副武装的职业军人。如果有人保留了事件录像就好了，我很怀疑那些‘钉子户’是否是最初动粗的人。这不是一场战争，不可能对普通的人民发起战争。”

　　“汽车人现在不需要你那些中肯的法律建议，”警车说，“汽车人需要——”

　　“汽车人需要塞托邦。”漂移说。

　　警车对漂移怒目圆睁。补天士走到了漂移身边，一手搭上了漂移的肩。“汽车人需要塞托邦。”补天士重复道。

　　与此同时，十几米开外的阳台上，擎天柱大声宣布，他已经同意了钉子户的诉求，马上就会启程离开赛博坦。人群发出了愤怒的同意声，然后终于开始散开。

　　“棒极了，看来领袖也赞同我的处理方案，”补天士说，“警车，蜂儿，既然你们这么关心钉子户，何不现在就开始着手处理赔偿流程？基地里这些大洞早该修修了，而那些被横炮打伤的倒霉蛋也不会主动息事宁人的。通天晓，你要加入我们吗？”

　　“我想见一见传说中的塞托邦，”通天晓说，“即使赛博坦骑士团已不存在，即使塞托邦只剩遗迹，这件事在我的履历上也会非常好看。提尔莱斯特大法官素来对赛博坦古代史有浓厚的兴趣，他会非常开心的。”

　　“好，”补天士说，“那漂移就负责张罗船只吧，记得买艘大一点的船，容纳多元机型，尤其是甲板下的空间要够大。那现在就解散！我们明天再集合讨论细节。”

　　漂移几乎想亲亲补天士。但他只是礼貌地向补天士说了句谢谢，然后向北边集市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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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群里共有三人活跃：警车、大黄蜂与补天士。擎天柱已离线，因为擎天柱离开了信号覆盖范围。补天士平时很少在这个群里讲话；他更喜欢私下与大黄蜂交流警车的坏话。在补天士上一次与擎天柱争吵后，警车为表明立场而拉黑了补天士的私人号，于是补天士也用私人号拉黑了警车。现在警车只能在群里艾特补天士。

　　<你是认真的吗？>警车说，<带上漂移这个假意改信的霸天虎？带上通天晓这个脑筋转不过弯的第三方？>

　　<如果你有更好的人选，>补天士说，<我洗耳恭听。>

　　<我们现在确实重度缺人手，>大黄蜂说，<但这不是你乱选副手的理由，补天士。我们计划要做的可是汽车人的六阶啊！绝不能仰赖不靠谱的人……>

　　<漂移和通天晓若是留在这里，难道就会认真帮你们搞定钉子户？>补天士说，<我观察过了，漂移工作一直在偷懒。他可是在霸天虎里活了三百多万年的老油条，根本不会为这点事用心的。通天晓就更是爱惜羽毛。事实上，通天晓居然到现在还没跑到钉子户那边去帮忙起草起诉我们暴力违规的律师函，这就已经很稀奇了。光凭这一点，我们都该感谢天尊。>

　　<你打字速度还真快。>大黄蜂说。

　　<照你这说法，我们还得为你带走了两个麻烦人物而感谢你？>警车说，<而不是为了你把汽车人六阶的未来交付到麻烦人物手里而斥责你？>

　　<汽车人六阶有未来？>补天士说，<我们都审问霸王几个月了？何曾问出过任何有用的东西？我从来就不觉得这能奏效，但既然你坚持到手的霸王不用白不用，那我也愿意照办。看看赛博坦现在的局面吧：换做是你，你会把霸王放在钉子户和霸天虎都触手可及的地方吗？>

　　<不会。>警车说。

　　<那不就得了，>补天士说，<我们必须得带霸王远远离开。赛博坦局势太不稳定，绝不能让我们的敌人有机会得到霸王。>

　　<但这也不能解决问不出情报的难题，>大黄蜂说，<总不见得叫漂移感化霸王吧？>

　　针对大黄蜂这句话，补天士一连发了四十四个大笑的表情。警车愤怒地发了十个愤怒表情以示抗议，但还是被更多的大笑淹没了。

　　<天尊在上，蜂，你总能不经意间成为我们之中最有创意的……>补天士说，<我会让漂移试试看的，我必须让漂移试试看。我还要把整个过程录下来。>

　　<漂移成功的概率极低，>警车说，<不可能真的仰赖漂移来撬开霸王的脑模块。>

　　<哎呀。>补天士说。

　　<啊。>大黄蜂说。

　　<别打哑谜了，>警车说，<我们必须动用合金盾。>

　　<你是他前夫，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脑科手术的危险性，>补天士说，<何况还是对霸王那样的人下手。>

　　<这是必要的代价。>警车说。

　　<也不是不能叫别人……>大黄蜂说。

　　<其他人水平不够，>警车说，<在我们现在能调用的脑科医生里，合金盾成功的概率最高。>

　　<那就相信你的估算好了，>补天士说，<那你打算要怎么说服合金盾呢？众所周知，自从你俩离了婚，合金盾就再也没给过你任何面子了。>

　　<这很简单，>警车说，<只要我坚定不移劝他别去找塞托邦就行。为了恶心我，他一定会主动报名加入你的团队，还会带上他那一无是处的现任。>

　　<真冷酷啊，>补天士说，<你甚至不打算把霸王的事告诉他。>

　　<那就是你的工作了，>警车说，<我向来相信你的水平，你一定能想出让他心甘情愿接受这份工作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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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室的门在身后合上，漂移沉默着和补天士走完了回到补天士办公室的路途。在补天士锁上办公室门后，漂移终于有胆量重新出声。

　　“你说你要一艘大一点的船，”漂移木然地说，“你说甲板下的空间一定要很大。”

　　“而你完美满足了我的要求，”补天士愉快地说，“漂移，你干得漂亮。”

　　“我不是……”漂移说，“我以为我们只是要去找塞托邦……我没想到……霸王……”

　　“我们确实要找塞托邦，”补天士说，“等我们成功造出了汽车人六阶，消灭了一切内乱的可能性，我们就会找到塞托邦的——甚至可能当场创造塞托邦呢。”补天士左手挽住他的腰，右手在空中画了个圆圈，蓝色的光学镜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那热切的表象似乎与飞翼别无二致，“想想看吧，永远的和平！安稳的生活！一切都会变得像战前一样，这次终于迎来真正的历史终结——”

　　一股浓郁的恶心感涌上了漂移的火种，让他回想起电路增压剂的味道；垫圈尸体的幻影在眼前闪现。他猛地抽出手，和补天士拉开了距离。补天士不笑了。

　　“木已成舟，”补天士说，“你只要随波逐流就行。”

　　“我不是为了这个才离开霸天虎的。”漂移说。

　　漂移拔刀很快。补天士开枪更快。子弹穿过了他的右肩关节，能量液喷涌而出。近距离的射击带来了剧烈的痛苦。他向后坐倒在地上，用左手支撑自己的重量。

　　他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右手了，可他仍然不想放下刀。然而补天士安静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蹲下，接着一根一根掰开了他握着刀把的指节，然后又拆下了他腰带上的备用刀与背上的剑，扔向房间的另一边。

　　他转过头，不想看补天士的脸。但补天士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补天士四目相接。

　　“塔恩可不会关心你是为了什么而离开霸天虎的，塔恩只知道你离开了霸天虎，”补天士说，“而那些被你残害的有机原住民也不会关心你害了他们时是不是磕得神智失常，或者只是饿得神智失常。他们只知道你是屠杀过他们的战争狂。除了这里，你无处可去。”

　　我有地方可以回去的，漂移想。有光明之环，有水晶城……还有飞翼，他多么想要见到飞翼啊，飞翼会接纳他的，飞翼会怜悯他……

　　“我知道了，我很抱歉我刚才有些情绪失控，”漂移说，“请允许我回房包扎自己。”

　　“我接受你这次的道歉，请你务必下不再犯，”补天士说，“救护车也在，你去找救护车处理吧。如果他问你，你就说有钉子户认出了你是死锁，朝你开了枪。”

　　“我不觉得救护车会认不出你的子弹。”漂移说。

　　“那他就更不会多问了。”补天士说。

　　补天士站了起来，冰冷的蓝色光学镜俯瞰着地上的漂移。

　　“快去吧，收拾好你自己，”补天士不徐不疾地说，“寻光号明天就起飞，我做启航演讲时你会站在我身后。你得保持良好的形象。”

　　救护车确实没有多问，而只是默默地、耐心地处理着漂移的伤口——甚至有些太耐心了，以至于漂移感到非常无聊。于是他用健全的左手拿出了手机，想要打发点时间。他发现有人在他刚才与补天士起冲突时发了条消息给他。

　　会是谁呢？漂移想。除了补天士，汽车人里没有人会私下找他，而补天士也已经口头传达过了自己的意志。怀着些微好奇心，他点开了未读消息。

　　“有人找你吗？”救护车说。

　　在看到消息上显示飞翼头像的瞬间，漂移就锁屏了手机。

　　“没人找我，”漂移说，“只不过是保险广告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