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与灰烬(7)

在威震天的铁拳之下,合金盾身陷痛苦的海洋。

  不,不是合金盾,是霸王。

  一拳又一拳,一脚又一脚,威震天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只是徒手凌虐着霸王。合金盾立刻中断了和霸王记忆的连接,向后退了一步,尽量减少霸王的心理创伤对合金盾自己的精神影响。

  “我要看的是六阶情报,不是你和威震天的BDSM回忆录——我已婚,而且我真的不好这口,”合金盾说,“你就不能给我指个路,让我们双方都舒服一点吗?”

  “我又不想给你看,这可是我的隐私,”霸王说,“这么爱偷窥就自己窥去,别指望我配合。”

  “这也太尴尬了,”合金盾说,“我完全不想知道你俩在卡隆时是怎么玩的……”

  “你不是有过很多‘病人’么?”霸王说,“尴尬就尴尬,早该习惯了,就像你的师傅——”

  合金盾重启了和霸王记忆的连接。

  “——环锯一样。”

  环锯的头颅滚到了合金盾脚边。

  合金盾终于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角斗场。

  这是霸王自己的房间,尽管已经被威震天毁掉了大半。这也不是战前的卡隆,而是内战爆发很久之后的某段时光。而地上的环锯——合金盾逐步看清了环锯遗体的其他部分——也不是霸王或者合金盾自己的阴影幻觉,而是货真价实的环锯本身。

  威震天踩碎了环锯残留的右手,又赏了霸王一个上勾拳,揍得霸王天旋地转。合金盾对霸王的记忆进行了精密的局部分流,以免霸王当时的痛感传导到自己的火种里,然后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环锯身上。在这个过程中,威震天又踢了环锯的头一脚,导致头颅滚到了霸王的视线外,无法再被合金盾观测到。

  所以这就是环锯的去处,合金盾想。谜底终于解开了,这就是老师被掳走后的下场。被威震天杀死和虐尸。

  霸王已经摇摇欲坠、意识模糊,但威震天不允许霸王倒下。于是威震天右手扯住霸王的肩膀,左手继续往霸王的脸上、胸上和肚子上饱以老拳。霸王体内外各种零件碎裂的声音,连合金盾都感到不忍卒听。

  自从两百万年前霸王当众手艺活被威震天抓住,这是威震天第一次对霸王个人表达出如此程度的愤怒。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威震天咆哮道;不知为何,威震天的声线居然还有些哽咽,“如果连我们都开始用这个——这个——这个——技术,那我们和元老院还有什么区别?”

  合金盾并不知道霸王拿环锯做了什么,但合金盾知道,如果是他的领导这样骂自己,他绝不会回嘴。然而霸王不是合金盾。

  “如果我们和元老院的区别只剩下有没有脑科技术,”霸王说,“那我觉得问题恐怕不是出在脑科上。”

  威震天向霸王的面甲打出了最后一拳。记忆断层了。合金盾和霸王的脑模块都保持了一瞬间的寂静。

  “所以……”合金盾犹豫地说,“环锯生前在你房间里干什么?”

  “关你什么事?”霸王说。

  “呃,如果我有的选,我也不是很想知道细节,”合金盾边说边开始在霸王脑模块里搜索环锯关键字,“但现在看来,你脑子里的高价值机密并不止六阶。环锯曾是汽车人情报机关最重要的成员,也曾是我的博导,我必须了解他的——”

  “——一切,”环锯指着PPT说;PPT直接投影在霸王床对面的墙上,内容是标准脑模块解剖图示,“原则上,脑科探针能让你看到另一个人脑模块里的一切,但‘看到’和‘干涉’是两回事,甚至,在‘干涉’之前,‘看到’和‘理解’也是两回事——”

  合金盾暂停了霸王记忆的播放。

  “你让环锯给你上课?”合金盾说。

  “看什么看,没见过好学的霸天虎吗?”霸王说,“不会是因为你自己不学无术,所以一看到课程表就发怵吧?”

  记忆重新播放了起来,拒绝服从合金盾的暂停指令。环锯连篇累牍的解说声贯通了合金盾与霸王两人的脑海。合金盾立刻重新发出指令,彻底关闭了这段记忆的窗口。

  “看来你确实学到了一点入门的把戏,”合金盾努力掩盖自己的紧张;这份工作的风险突然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让我看看你深造得怎样……”

  他继续检索与环锯有关的记忆。

  “不,这是不可能的,你误解了皮影戏的功能,”在某段记忆里,环锯语重心长地说,“世上没有任何脑科手术能让威震天对你回心转意。”

  “震荡波哪来的脸说他成功破解了皮影戏?他对赛博坦脑模块的艰涩幽微之处根本一窍不通!我只用了半年就解开了他给你设的六阶脑内限制程式!”在另一段记忆里,环锯气急败坏地说,“等我摆脱了如今的境地,我立刻就去Nature上发文章,驳斥震荡波的谬论……”

  “你是永远不会放我走的,对吧?”在最后一段记忆里,环锯憔悴绝望地说,“你……不,其实是你们……瞒着威震天,窝藏我,让我活,无非是为了让我交代脑科技术的情报,用来增强你们这些人的力量……要么是威震天先发现我,要么是我说完了我所有能说的,然后你们再杀掉我,反正我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六阶脑内限制程式是什么?合金盾想问。“你们”是指哪些人?合金盾想问。在环锯被威震天杀死之前,环锯最终对“你们”泄露过多少机密?合金盾想问。

  “你能不能把记忆倒带回环锯死前那一刻?”合金盾最终问道,“他毕竟也是我的老师,我想再看一眼他的遗像。”

  “我建议你现在就自杀,这样不仅能看遗像,甚至还能直接见到环锯本人。”霸王说。

  “你这人说话真不好听,再这样下去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合金盾说,“无论你配不配合,我最后都会看——”

  话音未落,合金盾就加强了对环锯和六阶的关联信息检索力度。他很快就找到了环锯帮霸王破解六阶内置程式的那一天。他松了一口气,想着今天终于能对补天士有所交代,便打算立刻读取记忆数据,结果却猛地被一股厚实的阻力挡住。

  “你以为你的雕虫小技能拖延多久?”合金盾说,几乎感到有些恼火。

  “不试试又怎能知道?”霸王说。

  “明明在雷霆队抓住你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求生欲,完全不抵抗,”合金盾说,“你为什么不能保持那种状态?为什么不能为和平做点贡献?为什么不能让大家都好过一点?”

  “既然我甚至不在乎我死不死,”霸王说,“那我为什么要在乎你好不好过?”

  合金盾加大了窥探力度,霸王也加大了抵抗力度。合金盾继续加码,霸王等量还之。他的焦虑想必已被霸王察觉,因为现实中的霸王也已经开始大笑出声,甚至连身体都有些发抖,导致合金盾的身体重心也产生了变化。

  “……该死的门外汉!自负的新手!”合金盾骂道。他抽离了自己的意识,在现实中调整了一下自己在霸王身上的坐姿,以免掉在地上,然后重新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开颅之中。

  霸王的精神强度的确很不一般,技术基本功也好得惊人,硬攻对合金盾并无益处。于是合金盾迅速调转策略。在霸王反应过来之前,合金盾就猛地修改了刺探方向,一瞬间完全放弃了对环锯和六阶的追寻,转而窥视起了威震天和霸王的关系。

  “你这八卦的贱——”霸王说。

  霸王的脏话被回忆中的霸王自身给覆盖了。这次是更早的战争记忆,卡隆还没从御天敌大军的袭击中恢复过来,遍地都是尚未修补的危楼。霸王在废墟中追逐着威震天,不断地道着歉。

  “——对不起?行了吧?够了没?我承认我错,我赔礼道歉,我说过对不起了啊!”霸王说,“不就是当众手艺活吗?你什么时候才能——”

  “在医务室当众手艺活。”威震天说。

  “——理解一下我,这世上谁还没点对接欲了?”霸王说,“这很难原谅吗?我只不过是——”

  “对着我的伤口搞手艺活。”威震天说。

  “——忍不住觉得你很有吸引力而已!这有错吗?我们不都一直是靠这个才能熬过角斗生活的吗?”霸王说,“这是情不自禁,这是天性流露,这是欣赏你大战御天敌后的英姿,这是反抗功能主义——”

  霸王停了下来,因为威震天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用那双血红的光学镜看着霸王,脸上还有御天敌留下的乌青没有长好。合金盾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红色。

  “是啊,你的手艺活真是太革命了,”威震天说,“我对你一点也不生气。”

  霸王和威震天之间只隔着五六米,霸王只要稍微抬下手就能碰到威震天。霸王没有抬手。

  “求你了,”霸王说,“求你了。”

  威震天看着霸王。

  “我们在一起受过那么多苦……”霸王说,“一起为霸天虎付出过这么多……你前天刚刚才杀了御天敌……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这些年来错的也远不止这点,但这不能也不该——”

  “滚。现在的霸王对合金盾说。

  环绕着废墟,无数道精神高墙拔地而起,似乎是要保卫这份可悲的记忆。然而合金盾毕竟比霸王多了足足四百万年的开颅经验。他轻巧地避开了霸王那笨拙的防线,一转身就找到了另一条回忆的走廊,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出乎合金盾意料,这是一份快乐的记忆。霸王身处人潮之中,笨重的身躯如同奇迹般被群众托举起来,一边接受众人的欢呼和赞叹,一边向前传递,直到落在混身挂彩却喜笑颜开的威震天怀里。百米开外矗立着一把用御天敌尸体做成的空椅子,不远处的路灯上挂着几个可怜的议员和落单的汽车人士兵。除了死人,在场的所有人都很高兴。

  威震天和霸王拥抱了好几次,接着威震天又和身边的十来个路人拥抱了好几次,甚至霸王也和其他人随机拥抱了四五次,最后威震天和霸王又抱在了一起。所有人都在大笑,大叫,在狂欢的氛围中迷失了自己,同时也忘却了一切烦恼,一切私心。合金盾无法听清任何人说的话,想必是因为霸王不记得任何人说的话;合金盾也看不清任何路人的容貌。但霸王仍然记得这些人全都很开心。

  一个眼熟的影子出现在霸王的视线边缘,合金盾和记忆中的霸王同时辨认出那是毒蝎。但毒蝎没有干任何坏事:毒蝎只是和钢锁一起搬来了一些乐器设施。人群立刻自发散开,为懂乐器的人让出道路。接着,一场即兴的革命音乐会就开始了。

  合金盾记得,毒蝎曾经公开背叛过威震天,差一点就把威震天真的置于死地。可在御天敌死后的这一天,威震天却在和毒蝎跳着土气的交谊舞,脸上洋溢着愚蠢的热情,互相交换合金盾听不清的笑话段子。合金盾记得钢锁不久后就离开了霸天虎,加入了汽车人,但钢锁此刻却在和霸王斗舞,和霸天虎路人调笑,甚至在御天敌的椅状尸体旁自拍,没有五官的面孔上闪烁着合金盾在生活中从未见过的欢乐。

  乐队演奏了一首歌接着一首歌,虎子们跳了一支又一支舞,最后威震天和霸王又凑到了一起,接着又被人潮分开。威震天发表了几句简短的演讲,可合金盾无法分辨出其中的任何一个字。他所能感到的只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幸福,而威震天的听众们显然也感到了同样的幸福。只有一个人例外。

  “别废话了,你这土老帽!”一个面容模糊的形象说;合金盾通过这难听的嗓音认出了红蜘蛛的身份,“没人关心你那寂寞的辩证法,我们只想歌唱!”

  威震天对红蜘蛛的无礼发言没有做出任何驳斥。“好!”合金盾听见威震天快快活活、口齿清晰地说,“切歌!合唱!

  合金盾没有眼睛,但他却流下眼泪。合金盾没有嘴巴,但他却和所有人一起合唱。合金盾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他只知道未来已来,从此再也不用期待虚无缥缈的火种后世回报,因为幸福只能出现在今生,兑现于现在。御天敌死了,元老院倒台,赛博坦走上了光辉的历史大道,再也不会有任何黑暗。即使传说中的暴君镇天威有朝一日带着他的贵族大军返回赛博坦,镇天威也再也不能见到他那珍贵的功能主义委员会,而只能看见通往赛博坦的太空桥上写着:赛博坦机民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飞翼说,“这就是你在为汽车人做的工作吗?

  如同刚从梦中醒来的人分不清方向,合金盾一时间也忘了他正趴在霸王背上。他感到恼丧,因为飞翼——他昨天才在尴尬至极的寻光号迎新会上第一次见到这人——打断了霸天虎的合唱。他向飞翼伸出手,试图做出一个卡隆常见的粗鲁手势,结果却彻底失去了平衡,也失去了和霸王的连接,遂从霸王背上摔到了地上。

  “我可以——我可以解释的,飞翼,相信我,我能解释的,”漂移说,“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漂移向合金盾使了个眼色,但合金盾发现自己很难理解漂移的意思。为什么死锁身上有汽车人标志?合金盾想。

  “我以为的那样?”飞翼看了看霸王,看了看霸王的枷锁,又看了看地上的合金盾,以及合金盾指尖的针头,“你倒是说说看,还能被以为什么样?”

  “这只是一点小事,不能也不应该对我和你的关系有什么影响,”漂移边说边逐步靠近飞翼,同时继续对合金盾不断使着眼色,“你根本不用生气……不用担忧……只要忘了你看到的东西就行……”

  说时迟那时快,漂移猛地扑向了飞翼,把飞翼压倒在地。合金盾终于想起了自己是汽车人合金盾,而漂移刚才是在要求他移除飞翼的记忆。

  “不好意思,我刚刚工作太投入,反应有点迟钝,”合金盾站起身,“我这就——”

  在合金盾说出最后一个音节之前,飞翼就猛地掀翻了漂移,反过来把漂移按倒在地,而且控制住了漂移的主要关节,令漂移不能动弹。

  “我听说,和汽车人相比,霸天虎最大的优点就是只带来生理痛苦,但从不触碰人的灵魂,威震天是出了名的死也不碰脑科探针,”飞翼说,“看来,自从你加入了汽车人,你就失去了这唯一的优点啊。”

  “我是迫不得已的!我本来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都是补天士逼我!我别无他法!”漂移说,“我必须坐上寻光号才能来救你啊!”

  “补天士到现在都没恢复意识,依旧在打点滴,”飞翼说,“他要怎么逼你?”

  “有很多……复杂的赦免条款……”漂移说,“你懂的……汽车人有庞大的官僚体制……”

  漂移不再给合金盾使眼色了,但合金盾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趁漂移用谈话拖住飞翼,他尽可能安静地踮起脚,慢慢绕到飞翼身后,伸手准备——

  “我建议你别那么做,”飞翼说,“漂移从来没赢过我,星辰剑也没有。你毕竟只是个脑科医师而已,而我素来不喜欢欺负非战斗人员。”

  合金盾明智地收了手。不过,出于责任感,他还是问了一句:“我能理解你想刺探伴侣秘密的心情,但你应该没把这事告诉其他船员吧?”

  “像管子和挡板那样的可怜人?我确实没说,他们会被吓死的,”飞翼说,“但我出门跟踪漂移前发短信告诉了一个在月卫一之战中表现尚佳的大型机。他现在应该也该赶到这了。”

  漂移脸色煞白。合金盾惊恐地望向门口。

  巨无霸福特正用那双血红的光学镜瞪着他们。合金盾从未见过如此冰冷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