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与灰烬(8)

“正如针鼻刚才所说,”红蜘蛛说。“由于威震天那愚蠢的指挥方针,我们在地球战败了。”

  “我从没说过威震天蠢,”针鼻说,“那是你说的。”

  红蜘蛛不耐烦地朝针鼻挥手,做出一个粗鲁的驱赶动作。“到底是我讲故事还是你讲故事?”红蜘蛛说,“要是威震天很聪明,霸天虎又怎么会输?”

  “我也认为威震天不聪明,”天鲨说,“在这个议题上,我支持红蜘蛛。”

  “谢谢你的支持!记得在投票的时候也选我,”红蜘蛛说,“总而言之,我们那时只剩残兵败将,慌慌张张地乘坐大火车,溃逃到一颗荒无人烟的小行星上……”

  “其实我们在逃跑过程中也路过了一些有居民的地方。”魔牛说。

  “那些地方也很快就变得没有居民了,”红蜘蛛说,“正如我们的能量块储备很快就变成了没有储备。整个小行星基地都变得饥肠辘辘,人心惶惶……”

  “这是内战时代的常见现象,几乎所有流落宇宙的赛博坦人都在饿肚子,”铁鹰说,“汽车人和霸天虎是有组织的军队,经常通过不光彩的掠夺来获得能量。普通赛博坦人干脆没有这种选项,往往只能饿着,还要因为轮虎的行为而遭到其他有机生物的提防。”

  “普通赛博坦人也没有军用机的功率和能耗,”红蜘蛛哼了一声,“你们根本无法理解那种饥饿和绝望。”

  “我认为每个赛博坦人饿起来都一样,”铁鹰说,“所以无论饱腹与否,每个赛博坦人对自身行为应负的责任也一样。”

  “不谈这个了,这不是重点,”红蜘蛛说,“重点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威震天的维生装置里也总是充满了能量。”

  “擎天柱也永远不会缺东西吃。”铁鹰说。

  “擎天柱有过只剩一颗头活着的时候吗?”红蜘蛛说。

  “……就我的印象来说,没有。”铁鹰说。

  “是啊,擎天柱殴打霸天虎时通常都四肢健全,”红蜘蛛说,“不知道擎天柱饭量多少,当然我也不感兴趣。但威震天的饭量可一点都不小,哪怕只剩一颗头了都不小。你觉得饿肚子的士兵们对此会怎么想?”

  魔牛似乎想说点什么。针鼻拦下了魔牛。

  “你们的指挥部肯定会失去权威,”铁鹰说,“我认为士兵会逃荒。”

  “我认为士兵会造反,”天鲨说,“他们可是霸天虎啊。”

  “还是霸天虎更懂霸天虎!”红蜘蛛打了个响指,“天鲨说对了,确实有士兵开始造反。而我虽然在地球救下了威震天的命,但比起对威震天进行个人崇拜,像塔恩那样沉迷于对革命形式恋物癖,我向来都更加关心革命的实质、更加心系于民,所以我加入了兵变——”

  “你根本没加入士兵抗议,你根本不关心我们吃什么,”魔牛说;针鼻这次没能拦下魔牛,“实际上我们的诉求从头到尾都没沾过威震天,倒是在我们和声波谈判的时候一直站在威震天治疗仓旁边,不断提议我们给他拔管子。”

  针鼻叹了口气,然后接上了丈夫的话。“而且管子就在你手边,你的手脚也比我们都更麻利,”针鼻说,“如果你自己去拔管子,声波不可能有能力阻止你。但你只是站在那儿,撺掇我们拔管子。”

  “这怎么就不算加入了?”红蜘蛛厉声说,“我都鼓励你们去擒贼先擒王了!”

  “这叫投机倒把。”天鲨说。

  “这叫火上浇油。”针鼻说。

  “这叫窃取革命。”铁鹰说。

  “这叫红蜘蛛吐槽大会,”红蜘蛛气得眼角泛泪,“你们根本不想听我讲故事,你们只想骂我!”

  “你本来就该骂,你这□□,□□□,□□的□□□□!”魔牛说。

  围观群众里约有三分之一的人为魔牛的话鼓了掌。剩下的人在大笑,还有人拿出手机给红蜘蛛此刻的表情拍照。

  在魔牛说出更多的内容之前,针鼻按住了魔牛,铁鹰也做了一个安抚人群的动作。交头接耳的钉子户们变安静了些,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红蜘蛛身上。

  “针鼻和魔牛说的士兵抗议确实存在,”红蜘蛛说,“但那绝不是小行星基地上发生的唯一一次霸天虎行政危机。我说的兵变也是存在的,只不过被悄无声息地摆平,封锁了全部消息,所以就连针鼻和魔牛也不曾听说。”

  “这该不会是你现编的吧?”针鼻说。

  “动动你们的脑模块想一想,”红蜘蛛说,“从降落在小行星到离开小行星,我们失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的去向你一无所知,而且根本不敢问?”

  针鼻没有说话,只是抓了抓自己的鼻子。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红蜘蛛说,“那些消失了的人,就是真兵变的组织者和参与者。这场兵变自然是失败的,”红蜘蛛停顿了一下,用于思考,“而我也必须承认,我在这场兵变中扮演的角色并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光彩。好了,我知道——”

  围观群众发出了嘘声。

  “——你们一定认为我向威震天和声波出卖了基层士兵,从而保住我自己的空指位置,”红蜘蛛说,“但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也一定会继续和声波厮混在一起,继续想办法复活威震天,而不是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来到这里提醒你们——”

  “你早八百年就身败名裂了,”天鲨说,“你不能失去你本来就不具有的名誉。”

  “——警惕战火重燃。而那也是我在小行星上没能下定决心杀死威震天的原因之一,”红蜘蛛说,“是的,我是霸天虎空指,我打了四百万年仗,我臭名昭著,我杀人无数。但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赛博坦人:我是会的,我是会的。我知道,威震天的头颅维系着小行星上最后一点岌岌可危的社会秩序,”红蜘蛛把话说出口后才意识到,这话比他原本想象的更为真诚,“当我用氖射线对准那颗头的时候,我想:现在射中他很容易,但然后呢?我要怎么面对这么多弹尽粮绝的霸天虎?我要怎么阻止大家自相残杀至彻底灭亡,我要怎么服众、怎么带领大家脱困?”

  “一言以蔽之,”天鲨轻蔑地说,“你只眼馋威震天的权力,但你根本不想承担责任。”

  “你就想吗?”红蜘蛛说,“你怎么没有先杀威震天再当逃兵呢?我至少有过很多次暗杀威震天的失败尝试,”他向广大听众张开双手,做出了一个不知是在挑衅还是在邀约的姿态,“你们总是抱怨汽车人和霸天虎都不人道,你们对此又做过什么?”

  “我们倾听,我们讨论,我们投票,”铁鹰说,“一个文明的社会本不该需要它的公民冒更多风险。你刚刚不也在述说你对更多暴力的畏惧吗?”

  “是的,我确实害怕,”红蜘蛛深吸了一口气,“但有些小兵是不怕的。他们不像我一样了解威震天和声波。他们饿到一定程度,就什么都敢做。”

  “……扳机?臭虫?弹片?”魔牛说,“是这些吗?”

  “最好还是不要把名单说得太清晰,”红蜘蛛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故作神秘,因为红蜘蛛也记不清到底是哪些人,“毕竟声波现在还没死。声波一直在。”

  “这些孩子……很多还是量产兵,”针鼻说,“他们甚至没配备什么武器。”

  “是的,而这也是他们的死因。不,不,他们并没有蠢到赤手空拳围攻声波,他们是知道要用枪的,”红蜘蛛说,“但大家知道他们从哪搞来了枪吗?”

  “反正没有偷我们的。”魔牛说。

  “你们还记得威震天在地球陨落时的变形形态是手枪吧?”红蜘蛛说。

  “……不会吧。”针鼻说。

  “威震天只有头还活着,他的旧身体已经死了,”红蜘蛛说,“但死了不等于消失。声波物尽其用,切开威震天身体做成了许多把枪。那些小兵就偷了这些枪,想用来打声波和磁带。他们火并时恰逢我在场,我眼睁睁看着兵变者掏枪射击,但却什么都射不出来——”

  “既然是已死的威震天铁块,”铁鹰说,“徒有其表而无法使用也很正常。”

  “可声波手里的威震天却是能用的,”红蜘蛛说,“声波一枪就打死了领头的。”

  集会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红蜘蛛继续回忆。“剩下的人明显怕了,”红蜘蛛说,“有的人丢掉了枪,有的人举起了双手,有的人开始退后想逃走。不过兵变的二把手显然意识到跑路也没用,于是开始向威震天泡在罐头里的头求情,”红蜘蛛咳了一声,试图模仿那个人的声音,“‘求求您了,威震天大人,发发慈悲吧!’那个倒霉蛋说,‘我们对您没有恶意,我们还是忠于革命的,但声波配给给我们的食物实在是太少了,太少了!我们受不了,我们活不下去!’”

  红蜘蛛越说越激动,想起了自己过去对威震天的种种哀求,几乎要触景生情。“‘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吧!’那个人说,‘历史书说您为民请命,慈悲为怀,我相信您一定……’”

  红蜘蛛停了下来。

  “然后呢?”一个围观的钉子户问。

  “没有然后了,”红蜘蛛说,“声波用威震天打死了他。磁带们追上了剩下的。”

  寂静。红蜘蛛余光发现针鼻缩进了魔牛怀里。钉子户中也有一些情侣做出了类似的动作。

  “整件事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震撼,极大增强了我脱离霸天虎的决心,”红蜘蛛说,“当然了,你们肯定也会想问:这些邪门枪杀杀小兵也就得了,对我不可能有啥大效果,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抓住这大好机会去杀死威震天呢?”

  “为什么呢?”铁鹰说。

  “请仔细思考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威震天可以实时控制自己的旧身体,能选择开枪还是不开枪,对吧?”红蜘蛛说,“我们都是赛博坦人,我们都是变形金刚。大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声波……活活肢解了……威震天,”天鲨说,“威震天从头到尾都是有感觉的。”

  “Bingo!”红蜘蛛说,“我之前还以为他在昏睡疗养呢,没想到他是以这个状态醒了三年!哈哈!你知道吗,哪怕到了兵变结束,连尸体都全部清扫掉以后,”红蜘蛛做了几个手势,努力向不懂战争的钉子户们暗示死者的下场,“声波都还没处理完威震天的旧身体,更没有造好威震天的新身体。在这个过程中,威震天想必始终都有意识,”红蜘蛛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看威震天比那些小兵可怜多了,毕竟小兵们好歹死得痛快!真的,你们想想看,连续三年……”

  “幸好我早就退出了霸天虎。”天鲨说。

  “幸好我从来没加入过霸天虎。”另一个钉子户说。

  “这并没有解释你为何不杀威震天,”铁鹰说,“你所说明的是威震天的虚弱,这本身不能构成任何理由。”

  红蜘蛛几乎有些恼火。铁鹰怎么听不懂任何言外之意,非得要他用大白话说出来不可呢?

  “有点想象力好不好,这可是生不如死的威震天!只剩一颗脑袋!在罐子里泡了整整三年!同时却无法屏蔽身体被不断切开的痛苦感觉!”红蜘蛛说,“对这个毫无自由的可怜人来说,死亡才是唯一的慈悲……”

  他回忆起了当时的画面,回忆起了小兵临死的尖叫,被震荡波默默拖走的尸体,地板上擦不干净的血。他回忆起了那颗看着几乎有点可笑的、在罐子里微微上下浮动的人头,回忆起了那张残缺的、丑陋的、扭曲的、无助的脸。同时他也回忆起了威震天四百万年来加诸于他的所有侮辱,所有暴力,所有支配,所有谎言。

  “……而我当然是,”红蜘蛛说,“没有感到任何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