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决斗

“你知道我和威震天的第一次决斗是什么样的吗?”霸王说。

  “我不在乎,”巨无霸福特痛苦地说,“我不关心。”

  霸王拉过一把椅子,在福特身边坐下。“但是我很在乎啊,”霸王的声音里溢满了怀念,“这就是我最关心的事。总而言之——”

  “求你……”福特哀求道。

  霸王充耳不闻。“——那个时候,我的流量其实已经开始下降了,”霸王说,“当然了,即使如此,我也仍然是卡隆最红的角斗士。毒蝎也好,钢锁也罢,都不能与我争锋,其他的小主播更是连给我提鞋都不配,”霸王得意地叉起了腰;被绑在手术台上的福特尽管无法移动,但却还是努力往另一个方向蜷缩身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甚至有考虑过转行。”

  霸王做出了一个戏剧性的停顿。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福特。福特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不想再……”福特说,“我没有力气……”

  霸王的左手轻轻按在了福特腰上。那里已经被挖得不剩下什么东西了。福特颤抖。

  “好吧,我说,我说!”福特说,“你为什么没有转行呢?我真想知道原因!”

  “既然你诚心诚意地发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霸王满意地抽回手,“我不转行当然是因为没有其他值得的活可做。你懂的,我个子很大,但年纪很轻。在我呱呱坠地的时候,赛博坦的GDP已经很难看了,”霸王露出了一个悲苦的表情,“直播经济崛起的前提就是实体经济的凋敝。就是因为连功能主义委员会都没有正经工作能分配给我,我才变成了网红角斗士的……”

  “不就是你不愿做正经工作吗?绿火种的神铸大型机怎么可能没有工作?”福特忍不住说,“我一辈子都过着有编的生活,只要遵纪守法努力勤恳,没有人不能……”

  霸王嗤了一声。“得了吧。你是巨无霸家族的火种,你的亲戚全是汽车人高层,”霸王的手又回到了福特腰边,“真遗憾,你亲戚的能力并不能过继给你自身——”

  “所以这和威震天有什么关系?”惊恐使福特加快了好几倍语速,“你开头说的是你和威震天的第一次决斗,那就说威震天呀!说说威震天吧!”

  霸王停下手,怀念的笑容又回到嘴角。“啊,是的,老威,我的老威震天,”霸王细细地咀嚼着威震天的名字,“我和他……他和我……第一次的因缘际会,就发生在直播收益下降、我正犹豫要不要转行的时候。”

  “威震天总是能在角斗中战胜你,让你出丑,”福特说,“也许你当初确实是转行了比较好,既能找到正经工作,又能减少无数顿威震天的毒打,说不定还能加入汽车人呢。”

  霸王笑得呛了起来。“不,不,你完全理解错了,理解反了,”霸王说,“首先,角斗是一种节目效果,并没有什么胜不胜的。你眼里的出丑不过是吸引流量的诱饵,威震天总是在演出结束后和我们公平地分钱,”记忆中的幸福甚至使霸王的神态都柔和了起来,“其次,威震天和我的初次决斗……其实完全不暴力……没有发生任何肢体冲突……”

  一些撞针执笔的机密资料突然涌上了福特的脑海。“难道是打嘴仗?”福特恍然大悟,“威震天非常喜欢写东西……难道威震天最初并不是抡起拳头打你,而是写小作文喷你?”

  “Bingo,”霸王快活地说,“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篇文章的每一个字!从标题开始就很逆天了,叫《炮打霸王最新毒草<决斗之旅>——反动的直播法西斯主义还有继续存在必要吗?》……”

  “不,不,别,”福特说,“不要复述,不要……”

  “他在文章里批判什么‘后功能主义景观社会’,”霸王坚持说,“说我的直播间是什么‘至为丑陋且卑劣的底层互害’、是‘弱者以弱者抽刀向弱者的画面为乐’,甚至还是‘最可耻的微观法西斯再生产’,”霸王几乎要笑出眼泪,“你敢相信,他居然真的写的出这种东西!我直播只不过是图一乐,和老铁们同欢共乐,他竟可以分析出这么多八杆子打不着一边的鬼玩意……”霸王擦了擦泪。“威震天真是脑子有问题。”

  “是啊,”福特说,“霸天虎的创始人怎么会没问题。”

  “而人们恰恰最爱看问题,”霸王说,“由于威震天的大字报,我的流量创了史无前例的新高。”

  福特没有回话。霸王没有逼他。

  “这是因为以前从没听说过角斗的人也被那篇文章吸引来看热闹了,”霸王继续说,“键政人,乐子人,抽象小鬼,日子人……他们原本对角斗毫无兴趣,现在全都来了。甚至超过了我以前的最高收视。”

  “你本可以赚上这最后一笔,然后套现走人,”福特说,“你本可以见好就收。”

  霸王似乎没有听见福特说的话。“一不做二不休,到手的流量可不能放走,”霸王说,“我立刻就在直播间里和威震天隔空约架,要求威震天为自己说的话负责。整个赛博坦星球的人都在看我的直播间,等待这件事的后果。”

  “我没看。”福特说。

  “你没品。”霸王说。

  “那后来怎样,威震天过来把你揍了一顿,开启了他对你的毒打之旅?”福特说。

  “不,”霸王说,“威震天他……他没有来。”

  福特躺在手术台上看着霸王。霸王坐在椅子上,俯瞰着手术台上的福特。福特继续躺在手术台上看着霸王。霸王继续坐在椅子上,继续俯瞰着手术台上的福特。

  “如果我笑了,”福特说,“你会把我剩下的那个肾也挖掉吗?”

  “我会的。”霸王说。

  “好吧,那我不笑。”福特说。福特努力装出一副对后续剧情感兴趣的样子。“然后呢?”

  “然后我继续直播,因为有那么多人在看,”霸王说,“全球都在围观,而威震天始终不来。我等待,我咒骂,我维护直播间气氛,我接受打赏,我给观众抽奖,我使出浑身解数整活,”霸王垂下双眼,“毒蝎和钢锁都来直播间串门,来了又走,也算分担掉一些压力,但最终我还是再也找不出话来说。虽然我也吃东西,但还是跟不上体能消耗,嗓子都哑了。尤其是我当时非常想上厕所,但又不可能直播上厕所,也不可能下播!关注度到达了顶点,根本无法放手……”

  “当然是可以放手的,”福特说,“你舍不得那点钱罢了。”

  霸王抬起手,似乎想对福特做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冷笑着放下了。“你知道吗,声波后来给我们分析过,这就是御天敌当年轻敌的原因,”霸王说,“因为威震天虽然早年写政论在小圈子里出过名,后来也加入了我们,一起当角斗士,但威震天最初成为全球网红,就是靠写文被我挂被我约架不来,”霸王的红色光学镜里闪着诡异的光,“所以御天敌和警车当然不把威震天当回事!他们把威震天本人当成了威震天的刻板印象,以为威震天会和以前一样缩卵,以为威震天是不值一提的花架子……这是你们汽车人失败的源头啊……”

  霸王大笑起来,笑声在囚室中回荡。没有人回应,没有人捧场,孤独的大笑难免显得有些苍凉。

  “但威震天最后肯定还是来了吧?”福特末了说,“不然你们没法认识啊。”

  “是的,他来了,是被人群架过来的,”霸王说,“当时的水友说威震天是在逃出卡隆城的时候被路人发现了,被看热闹的人们推搡着绑来,”霸王擤了一下鼻子,“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当时还在给蝙蝠精打工的声波看热闹不嫌事大,无论威震天走到哪里都跟踪威震天,然后全网公开威震天的坐标,逼迫威震天来面对我,”霸王露出了一个揶揄的微笑,“真是辛苦声波了……也许声波当时就想检验威震天的成色……可惜我当时已经完全失去了体力!”霸王打了个响指,“我刚一站起来想迎战威震天,就立刻低血糖昏倒了。”

  “所以你就这样全自动输掉了和威震天的第一场决斗?”福特说。

  霸王不理会福特。“没有人帮我的忙,”霸王说,“有其他几个主播,寄生于我的流量,在我等待威震天的这几天里一直在我旁边拍我,那会也在继续拍……而原本没在拍的路人,眼见我昏倒了——我可是常胜将军!这是我第一次在直播镜头下体力不支!——也立刻拿出手机开始拍。所有人都在围观……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都在看……”

  霸王几乎要说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

  “然后威震天叫他们别拍了,”霸王说,“威震天说应该想办法帮帮我。”

  霸王又停顿了十几秒。福特什么都没说。

  “真的很好笑……威震天真的当场在吼……”霸王说,“居然就这么当街说出来……‘后功能主义景观社会’、‘至为丑陋且卑劣的底层互害’、‘弱者以弱者苦难的画面为乐’、‘可耻的微观法西斯再生产’……天尊在上,谁会在生活里这么说话?”霸王又哈哈大笑。“威震天魔怔了吧!对吧?对不对?”

  “对,”福特说,“威震天一直很魔怔。”

  “当然了,我当时是意识模糊的,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威震天说的话,细节主要是靠事后复习录像得来,所以我还得谢谢那么多看客坚持在拍,”霸王说,“威震天骂了好多人,甚至还抢下了好几个人的手机,砸烂在地上,可还是有更多的人不断拍。最后威震天放弃了和看客计较,蹲下来亲自给我做急救,”霸王的面甲上泛起红晕,“唉,我自己对此的记忆怎么就不能更清晰一点呢!”

  “我很庆幸它够不清晰。”福特说。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和威震天最初的决斗,”霸王说,“一点也不暴力,一点也不血腥。……甚至,和现在比起来,还没有爽约,还非常遵守约定。”

  霸王安静了下去,凝视着福特肩上的履带,但思绪显然已经飞向了遥远的过去。

  “他那时对我真好。我利用他来做节目,但他却因为我被看客消费而生气……我们那时都还年轻……”霸王说,“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霸王不再说话,于是沉默彻底笼罩了整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