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谈心

随着寻光号距离赛博坦越来越近,威震天和补天士之间的争吵也愈发高频。威震天感到,再这样下去,他和补天士的关系会难以为继。

  于是威震天决定带补天士出去散散心。

  但威震天的计划面临着一个严重的问题:自从前天的争吵结束之后,补天士至今都还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冷战毫无休止的迹象。可寻光号在阿塔尼斯星区里航行的时间是有限的;再拖下去,寻光号就要永远离开阿塔尼斯了。

  于是威震天决定绑架补天士出去散散心。

  对他来说,这是非常容易操作的。威震天很擅长悄无声息溜到补天士背后并把补天士打得失去意识。通天晓完全信任他,对他的一切作为都睁只眼闭只眼,还会在他和补天士离船期间维系寻光号上的秩序。

  就这样,他把不省人事的补天士搬到了一艘不起眼的小船上,在群星的掩护下,悄悄驶向阿塔尼斯唯一出现过生命的星球尼斯。

  在宜人的静谧中,他开了二十分钟的船。然后补天士就醒了过来,猛扑到他身上,对他拳打脚踢。

  “你这□□!”补天士说(为保护有机读者的心灵健康,此处隐去一些赛博坦特有的脏话;其中一些是尼昂方言),“□□,□□,□□□□!不知□□的□□□!天杀的□□□□!”

  “是的,是的,我认罪,我确实是□□,”威震天好脾气地承受着补天士雨点般的拳头,放在驾驶盘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我不该绑架你的,我错了,不过木已成舟。”

  补天士停下了手。“你是在绑架我?”补天士环视四周,突然转怒为喜,那种满眼期待的模样,让威震天几乎不忍心破坏他的梦境,“你终于同意了我的提议?这是要和我一起逃吗?”

  接着补天士就发现整艘船里只有他和威震天两个人。

  “我确实强调了二人世界,不过只有我们两个,好像也不太好,”补天士的表情又变阴沉了,“至少要带米尼莫斯来吧!”

  “米尼莫斯在看守寻光号呢,”威震天温和地说,“这不是逃跑。我只是想带你去看个地方,看完就会回去的。”

  如果失望可以杀人,威震天百死莫赎。“切,晦气,”补天士咬着牙说;但补天士还是在威震天身旁的椅子上坐下了,“那你大费周章整这活干嘛?就不能好好和我说一声,然后光明正大出来春游吗?”

  “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次出行,”威震天说,“这个地方,我只想带你去。”他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对其他人来说,我们此刻正锁在船长室里,靠昏天黑地的对接来‘重修旧好’。发条和小诸葛会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塞微型摄像机进来,但却始终不能如愿:通天晓正怒气冲冲地在门口等着逮捕他们。”

  “真是坏心眼的安排。”补天士说。

  “发条和小诸葛一直都严重缺乏隐私观念,甚至缺乏基本的人权观念(尤其是小诸葛),”威震天说,“米尼莫斯早就想给他俩普法了。”

  “我也没什么人权观念。”补天士说。

  “我知道,”威震天说,“我会尽量改变这一点。”

  “如果这就是这趟旅途的目的,那你已经达到目的了,我以后一定会更注意的,”补天士说,“既然这不是私奔——不是我俩一起逃走——那我们就直接回去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如果我说,取决于你对这个地方的反应如何,我也许会同意和你一起逃走,”威震天说,“你会愿意认真看看尼斯星的下场吗?”

  补天士立刻在椅子上坐正,甚至拉好了安全带。“那你还等什么呢?”补天士说,“开快点!”

  十分钟后,补天士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尼斯星到底是什么地方?”补天士说。

  “是旧战场,霸天虎军队曾在这里驻扎,”威震天说,“在霸天虎刚来的时候,那里有大约五亿尼斯人在生活;当霸天虎离开时……”威震天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不是很确定,因为我当时并不关心尼斯,只是急于制定下一次远征的计划。我想,应该是没留下多少活物的一片焦土吧。”

  “逊欸,”补天士说,“那不就没啥可观光的了。”

  威震天瞪着补天士。

  “好啦,好啦,我懂的,你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导致了无数无辜有机生物的死亡,让你逃脱罪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选择,应该尽快押送你去死才对,”补天士边翻白眼边说,“真是对不起哦,我的听觉接收器上都要生茧子了!”

  “光是没有用的,”威震天说,“要了才有实感。”

  “你知道汽车人平时是怎么对待有机生物的吗?”补天士说,“当你还是霸天虎头子的时候,你不是在很多篇檄文和很多次演讲里痛斥汽车人虚伪吗?你以为这还能对我有什么影响?你以为我在带领寻光号前是在做什么工作?我告诉你,我给擎天柱——”

  补天士瞠目结舌地望向窗外,忘了把话继续说下去。

  “怎么了?”威震天问,然后自己也望向窗外,沉默了。

  “我不敢自称是有机生物环境专家,”补天士说,“不过那看起来好像不是焦土吧?”

  “是的,那绝不是焦土,”威震天说,“那是生机勃勃、错落有致的尼斯人定居点,即使在这个距离也能观测到。”

  “而且,”补天士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还有一艘银河议会的星舰在尼斯定居点上方低空停泊。”

  威震天按下了刹车键。

  “原定的登陆坐标不能用了,不可以被银河议会发现,”威震天说,“我们得换一处着陆。”

  尼斯人的文明并没有发展到足以制造出卫星的水平,银河议会自然也不可能征用卫星进行全球监控。威震天很快就找到了一块星舰观测范围之外的无人区,静悄悄地降落在地上。在这里,凭借赛博坦人的视力,仍然能远远看到尼斯人和议会星舰的大致情况。但除非用上雷达或其他监视设备进行针对性扫描,尼斯人和议会星舰绝不可能发现他们。

  威震天一打开舱门,补天士就像闪电一般解开了安全带,飞奔了出去,声称要检查周边情况。威震天叹了口气,然后也缓步跟上。

  “这里野生动物很丰富,植物也很繁茂,条件非常好嘛,”补天士说,“完全看不出霸天虎来过的痕迹。会不会是你记错了地方?”

  “我从不忘记任何事情,”威震天说,“但我确实……我不了解……那已经是五百年前……唉,是我低估了有机环境恢复生机的潜在力量。”他苦笑了一下。“真是一如既往的无知和高傲。而我甚至还想教育你!这确实很糟。”

  补天士拍了拍他的胸甲以示安慰。“你只是没跟进有机生物的新闻罢了,这很正常,”补天士说,“有机生物寿命太短,迭代极快,新闻发生的频率之高,每每让我们赛博坦人防不胜防。大黄蜂就是专门处理有机业务的,偶尔会叫我去帮忙,我告诉你,那叫一个乱——”

  尖锐的噪音切碎了补天士的话语。威震天和补天士几乎同时条件反射地把手捂在了自己的听觉接收器上。

  “银河议会的星舰在进行广播……!”威震天说。

  “一群□□,”补天士骂道,“没有电子基础设施可供征用,居然就强行放大音量!呸!没素质!丝毫不关心听众的感受!”

  “你在船长椅上外放抖音的时候也不怎么关心旁人感受。”威震天说。

  “船长的事,怎么能叫不关心呢?”补天士说,“我这是主动丰富寻光号群众的精神文化生活,是自己感受到快乐以后就立刻共产主义分享——”

  “阿塔尼斯星区王冠上的明珠,历经多次霸天虎侵略依旧顽强生存的尼斯人民,”银河议会的广播用通用语说道,“让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得到全面庇护的机会来了,银河议会向你们发出入会的邀请!”

  银河议会有星舰广播,尼斯人只有自己的嗓子。然而,即使威震天和补天士都听不懂尼斯人的语言,尼斯人发出的嘘声之含义也不容置疑。

  “看来尼斯人不怎么欢迎议会的殖民。”补天士说。

  “就像他们的祖先不欢迎霸天虎一样。”威震天说。

  “这都是为了尼斯人民好,请尼斯人民理解我们的苦心,”广播说,“是的,汽车人和霸天虎的战争确实结束了,但这不仅不是好消息,反而还是天大的灾难,因为这意味着赛博坦文明有可能会复兴……”

  嘘声更响亮了些,有些尼斯人甚至开始向星舰的方向投掷石块;广播仿佛察觉不到尴尬似的,坚持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们不加入银河议会,你们未来一定会再度沦陷于赛博坦铁蹄——”

  补天士大笑了起来。

  “天啊,”补天士说,“就是这些人,这些自称民主议会的蠢货,”补天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是这些贪得无厌的蠹虫在哭诉你的罪行,就是这些拙劣蹩脚的强盗想审判你!”

  “是啊,”威震天说,“因为这些人——至少是这些人的祖先——也曾遭遇过我带领的入侵。”

  “被你入侵过的人早就死了!”补天士说,“如今这些乐色甚至和他们都未必真的有血缘关系,只不过是在抢占受害者车位罢了!”

  “人被杀当然会死,”威震天说,“议会好歹还在尝试对话,还只是在放广播,而我会直接……炮火洗地。”他低下头。“补偿只能给予活着的人。”

  “再这样下去,尼斯人可得不到什么补偿,”补天士说,“我们应该回寻光号呼叫兵援,赶走议会的人马,拯救尼斯,然后在这里建立寻光号根据地,以防议会再来进犯。”

  威震天看着补天士。“你听起来就像擎天柱一样。”威震天说。

  “那又如何?”补天士说,“我本来就是这样。”

  “你不是的,”威震天说,“你曾经宁愿毁了尼昂,也不让我或者竞天择中的任意一人得到尼昂。而你现在却想要阿塔尼斯的土地和资源。”

  “我只是在计划保护尼斯人。”补天士说。

  “就像我曾经保护赛博坦人一样。”威震天说。

  补天士烦躁地跺起了脚。“别再——”补天士说道,“别再——”补天士吼道,“别再和我玩这套了!”补天士几乎是呕吐出了这句话。“我简直要疯了,你明明知道我到底想保护什么,”补天士哽咽着说,“我想让活下去。我想保护。我想保护的是啊。”

  “不,”威震天说,“你想保护的是你自己。”

  他按住补天士的肩膀,强迫补天士看着他的眼睛。

  “你总是那个先手抛弃别人的人,”威震天轻柔地说,“你眼睁睁看着投索被活活撕碎,然后转身继续加入汽车人。无间行者比你更有人性,更晚开枪,但你让他粉身碎骨时不会有任何犹豫。霸王计划败露,你就把漂移当成祭品,丢给恨不得把漂移生吞活剥的那些船员,然后你就再也没回头看过漂移,只不过他又回来找上了你……可当你看着我的时候,你就不用想起那样的自己!你可以当一个好船长……当一个温情脉脉的好汽车人……”

  他抚摸起补天士的脸颊,“如果不是我精神倒错地想回去受审,你永无算计到我的可能,反倒是在我身边越久,越有变成下一个霸王或者红蜘蛛——甚至塔恩——的危险,”他的拇指擦过补天士鼻子,往上轻按住眼窝;他多么轻松就可以把这颗头给捏碎啊,“而你喜欢这样,对不对,也许你甚至在等待着我故态复萌的那一天,因为这样你就不用面对真正的你自己。”

  他松开了手。

  即使是以他的标准来说,这样的话也太冷酷了。不要动摇,他想。不要咬着补天士不放。你已经给他造成那么多的痛苦了。再加一点也……不,不是无妨,只是不得不如此。该让补天士及时止损离开了。不要逃。

  是时候让补天士彻底认清他的本性了。这就是你,你只会抛弃和背叛爱你的人。从界标开始就已经是这样了。你这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自私自利的——

  补天士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远处,议会星舰开始向尼斯人开炮。

  他半跪在地上,试图安慰补天士。补天士既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倚靠他。

  “我很抱歉,”他听见自己说;他意识到他也在流泪,“我很抱歉。”他想不出其他的话来。

  “我又不是……”补天士说。

  补天士暂停了一下,擦了一把鼻涕。

  “我又不是因为喜欢……我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的,”补天士说,“我不是因为想成为这样的汽车人才反对元老院的……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当初就死掉好了……”

  你不许死,威震天想说。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但威震天什么都没说,因为补天士对威震天也是同样的想法。

  “投索不该救我的,行者开枪不该犹豫的,漂移不该回来的,”补天士说,“如果你那个时候真的杀了我就好了,”他突然目光灼灼地瞪着威震天,“我现在就不用面对这一切了。”

  哪个时候?“不。”威震天说。是小行星那一次,还是亡灵星球那一次?“绝不。”威震天重复道。“我绝不会对你——”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他甚至不能忍受补天士死于威震天之手这个观念,仅仅是在脑模块中重构那个画面都足以让他清空胃袋。他没有吐在补天士身上的意愿,于是他把手捏成拳,塞入口中止吐。补天士担忧地看着他。

  “我们回去吧,银河议会都和尼斯人开战了,此处不可久留,”补天士说,“当然他们也根本没有伤到我们的手段。议会才来了一辆低级星舰,尼斯人的发展水平就更差,在赛博坦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威震天无法再忍了。他急促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一草丛处,把隔夜饭都吐了出来。可怜的植物在高辐射能量块消化残余物的残害下发出嘶嘶作响的声音,迅速失去了原本的形状和颜色,结束了与世无争的一生。

  “我很抱歉。”吐完之后,威震天说。

  “呃,只能说你的春游策划和你的军事策划一样失败,”补天士边说边擦了一下泪痕,“走吗?”

  炮火声淹没了威震天的第一次回答。威震天转过头,远眺着议会军与尼斯人交战的方向。

  “我想看他们打完,”威震天说,“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太目中无人了……我那时根本没有把尼斯人当人看……虽然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没资格做,但至少我还能……看。”

  补天士走到了威震天身旁,原地坐下。“尼斯人反抗还挺英勇,议会军损失不小啊,”补天士说,“然而大局已定,就像当初他们的祖先反抗霸天虎一样。”

  威震天也坐了下来。

  “如果我当初没有破坏他们的文明发展,”威震天说,“也许他们现在会更有还手之力吧。”

  “不要失去希望,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补天士说,“哪怕议会军这次赢了,尼斯人未来也还会有翻盘机会的,”补天士挤出了一个僵硬的乐观笑脸,看起来仿佛得了疝气,“说不定甚至能出现阿塔尼斯版的威震天,对外扩张,大国崛起!”

  “那真是我所能想象的最糟糕的事了。”威震天说。

  “全灭的命运难道就不糟糕吗?”补天士说,“没有你的功能主义赛博坦难道就不糟糕吗?”

  “我不知道,”威震天说,“尼昂的居民是被活活抽成军火原液好,还是被活活烧死好?”

  “我也不知道。”补天士说。

  远处,贪婪的火舌吞噬着几小时前还生意盎然的尼斯定居点。威震天和补天士旁观着这场灾难,在沉默中牵起了手,十指相接。

  “尼斯人的文明就要再一次毁灭了,”补天士说,“而我们还在这样谈论他们。”

  “是啊。”威震天说。他把补天士的手抓得更紧了一些。

  “也许人道毁灭所有赛博坦人对宇宙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补天士说,“不分汽车人霸天虎阵营。”

  “听起来工程量还蛮大的。”威震天说。

  “要不你帮帮我?”补天士说。

  “我已经放弃了暴力。”威震天说。

  “得了吧,你指摘我的时候不就很爱使用冷暴力,”补天士说,“对接我的时候就更‘暴力’了,虽然是我喜欢那种。”

  “真对不起,那我以后绝不再犯,”威震天说,“也不会再对接了。”

  “怎么这样!”补天士说,“我可没叫你停!”

  “那我以后动作轻点,”威震天说,“尽量做到暴力含量低于以前吧。”

  “太好了,”补天士说,“说明我们仍然还有‘以后’,对吧。”

  “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让囚室关监控的方法,”威震天说,“然后把我人生最后的时光全都浪费在对接上。”

  “你说得我都快期待起审判了。”补天士说。

  “呵,”威震天说,“你会在米尼莫斯念完第一张纸以前就睡着的。”

  “啊!米尼莫斯!”补天士如梦初醒,“不能再拖时间聊天了,凭米尼莫斯的水平是不可能长期控住寻光号的,我们这下得快马加鞭回——”

  “不用担心,其实我计划了这整件事,还发了详细的大致时间表给米尼莫斯,并且把其他船员在我们离席期间可能有的表现也都给他列了一下,”威震天说,“米尼莫斯是完全不用慌乱的,事先准备的那些措施足够应付寻光号半个月了。”

  “你都算好我们情绪崩溃的时间表啦?”补天士说,“牛逼嗷老铁。”

  “我们翻来覆去为同一个议题吵了那么多次,”威震天说,“就算是真感情,也能总结出规律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