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在其中

在威震天走进房间的时候,对夺路的处理已经进行到了四分之三处。

  补天士目不转睛看着夺路,威震天的脚步也没有让补天士改变视线。感知器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小心翼翼拆卸着夺路的左腿,同样没有抬头看威震天。威震天咳了一声。

  “抱歉,我迟到了,”他尽可能平静地说,“狂飙找我说了……很多话,不断为挡板的行为道歉,希望我不要计较。”

  补天士嗤笑一声,目光终于离开了夺路的关节,转而望向威震天。“你这道貌岸然的老古板,天天和通天晓一起嚼舌根骂我不守时,”补天士说,“这下倒好,总算轮到你渎职了。”

  威震天看了一眼夺路被移除的膝盖,又迅速移开了眼神。“只是晚了几分钟……十几分钟而已,”威震天说,“还远远到不了渎职的地步吧,联合船长。”

  “只是晚了十几分钟?你可是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补天士故作夸张地说,“天尊在上,夺路叫得可大声了,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摘掉了他的嘴……当然,也有实际考量的因素,毕竟夺路也可能在口腔里藏着逃跑的工具,”补天士用手肘顶了感知器一下,“你刚才就是这么解释的,对吧,小感?”

  感知器的表情在说他宁愿被小诸葛摸一百遍屁股也不想在这里上班。

  感知器的嘴说:“是的,我刚才的确是这么解释的,补天士船——联合船长。”

  感知器犹豫了一下,又往威震天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联合船长。”

  “没必要这么拘谨。”威震天说。

  感知器点头,然后继续工作

  威震天没有说话,补天士没有说话,夺路不能说话。感知器在静谧中处理着夺路。威震天强迫自己直视夺路,补天士快快活活直视夺路,夺路则是无法移动头部。感知器终于处理完了夺路。威震天如释重负。

  “没有其他的事了吧?”威震天说,“那我就回——”

  “真奇怪,”补天士说,“夺路给你造成这么多麻烦,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看夺路受苦呢。”

  “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苦,”威震天说,“不再想了。”

  感知器盯着地板。夺路不能动弹。补天士毫不遮掩地大笑。

  “我护送你回去好了,”补天士忍俊不禁,“免得你又被哪个心怀不轨的汽车人偷袭。”

  一路上,船员都在避让船长们,不仅是躲开威震天,而且也在躲开补天士。威震天无法责怪这些船员。补天士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依旧志得意满,喜气洋洋,甚至主动和人打招呼,偶尔还扑上去勾肩搭背。

  “到了,”威震天最终说,“谢谢你护送我,补天士,现在请你——”

  补天士早已钻进了他的房间,一屁股坐在书桌上,右脚还踩到了他的椅子。

  “真是家徒四壁啊,”补天士说,“你都在寻光号上住了这么久,不打算购置点私人物品吗?”

  “请出去,”威震天说,“我并没有邀请你进——”

  补天士用力踩着椅子,嘎吱作响的噪音盖过了他的后半句话。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补天士说,“你再说一遍?”

  “请出去。”威震天说。

  “我不乐意,”补天士说,“你逼我呀?”

  他想试探我,威震天想。我没有反对他对夺路的处置,我甚至没有反对他下令给挡板开颅,于是他现在就想试探他作为船长的权力对我能作用到哪一步,威震天想。不知好歹的小东西,敢对得寸进尺,威震天想。我要把他——

  补天士看着威震天。威震天什么都没做。

  补天士笑了。补天士踢了椅子一脚,让梯子滑向威震天的方向,示意威震天坐下。威震天照办。房间的门自动合上了。

  “真,”补天士说,“真不像啊。”

  “我不像我已经很久了,”威震天说,“看来你不怎么看新闻。”

  “机器狗不在这,”补天士说,“看来机器狗不喜欢不像你的你啊。”

  “没有霸天虎会喜欢的,”威震天说,“虽然汽车人也不喜欢。”

  “我喜欢啊,”补天士说,“总比你杀我的时候好吧。”

  补天士在书桌上挪了下屁股,靠近了威震天这边。威震天没有动。于是补天士更进一步,把右手勾在了威震天的脖子上。

  “瞧?好多了,”补天士说,“就算离你这么近,我也不会被你拧下脑袋,也不会被你扔到墙上……”

  补天士的手指撩过他的锁骨,臂炮口似在闪光。他一动不动。

  “多棒啊,”补天士说,“所以我这儿有些文档——”

  “你也不像你了。”他脱口而出。

  “什么?”补天士说。

  “你曾经……”威震天说,“你曾经……不是这样的,热破……”

  “不是热破,”补天士说,“是补天士。”

  “我当时笑着夸奖你……夸你炸毁了尼昂,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给竞天择机会……”威震天说,“而你是那么的愤怒,那么的诧异……”

  补天士抽手后退,但威震天抓住了他。

  “尼昂毁了,我太高兴了,而你憎恨我的快乐,”威震天说,“恨到那种程度,以至于你转头就加入汽车人,明知竞天择也是汽车人,明知奥利安正是竞天择的宠臣……”

  补天士猛地挣脱了威震天。

  “你和我说这个?”补天士说,“说这个?”

  补天士的声音在发抖,身体也是。

  “,在那副可憎的B2身体里,把我打个对穿……我亲耳听见对擎天柱说你热爱杀戮,热爱毁灭文明,”补天士说,“,这样的,怎么好意思,”补天士重新向他靠近,怒火席卷了蓝色的光学镜,“怎么好意思道德绑架我,想让我有愧疚之心?”

  “无论有没有我,你都会对尼昂怀有愧疚之心,”威震天平静地说,“正因为你有心而我没有,所以你当时才那么生气。”

  补天士现在也很生气,甚至在桌子上站了起来,结果撞到了天花板,连头上的角都歪了。补天士又骂骂咧咧地坐下。

  “渣的,去你的,”补天士说,“我过来可不是为了和你讨论我有没有心——”

  “是的,你来是为了试探你对我的权力,”威震天轻轻地说,“你想知道你能对我放肆到什么程度,想测试我是否会反对你、干涉你……”

  愧疚与哀怜涌了上来,掐断了他的话头,阻止他揶揄地询问补天士是否对测试结果满意。我已经把时光机埋在了亡灵花海,威震天想。我把我的旧自我也埋葬在那里……我已经决定了要改过自新,不再撒谎,不再使用任何形式的——精神或物质的——暴力。即使是对这样的、对夺路的苦难那么乐在其中的补天士……

  威震天看着补天士。他决定坦诚一些,放过补天士,换个话题。

  “你想知道我究竟是如何变暴力的吗?”威震天说。

  “不想。”补天士立刻说。

  “那我们继续讨论你如何失去你的良心?”威震天说。

  “我见到了四百万年前的你!”补天士大声说,“天尊在上,你那时一点也不暴力!”

  “是啊,你当场笑了他……笑了我,甚至抱怨发条为什么不能把那个我拍下来嘲,”威震天说,“你笑我害怕暴力,笑我怂得躲在桌子底下——”

  “你是怎么知道的?”补天士说,“我从没把细节告诉过你。”

  “狂飙告诉我的,他道歉时说漏嘴了不少东西,”威震天说,“总而言之,我并不是一直都像你刚认识我时那样,对最卑贱和邪恶的活动乐在其中——”

  “是啊,是啊,直到旋刃没事干暴打了你一顿,改变了你的思维模式,从此你的身心发生了180°大转弯,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暴力狂,”补天士不耐烦地说,“这全都是老黄历,我早就知——”

  “不,”威震天说,“其实旋刃打我后我又回去工作了,不然我没有经济来源。我继续正常工作了很多年——合法工作了很多年,一直工作到矿场解散、彻底无工可打的那一天。之后我才去地下世界当了角斗士。”

  “哦,”补天士说,“原来你比我以为的还要更怂一点。”

  “确实可以这么说,”威震天说,“所以旋刃并不是我人生的真正转折点,尽管我在文章中是那样塑造他的,但那只是一种回溯性建构,并不是真相,虽然也不是假的。比起旋刃,我失业前经历的另一件事对我影响更大,更让我至今都害怕……而那也成了夺路诱骗挡板的方法……”

  “哦,”补天士说,“脑科探针!”

  他们在沉默中四目相接。意外的是,这次是补天士先移开眼。

  “以你在汽车人的地位,我想你一定有所耳闻,”威震天说,“环锯……”

  “环锯基本什么都没做,手术流程在开始前就被叫停了,我读过资料,”补天士说,“那只是……那撑死只是心理阴影而已,何况你也成功报复了。霸王、红蜘蛛和惊天雷劫走了环锯。不久后,你就亲手处死了他。不懂你为什么现在还怕针,”补天士挠了挠头雕,“我听说震荡波就不怕。”

  “因为震荡波真的被剥夺了那种认知能力,”威震天说,“而我没有。我依然清醒。”

  补天士在桌上不舒服地扭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喜欢自己现在坐的位置。

  “不过你说得对,我是亲手处死了环锯,”威震天说,“我做得很慢……很细腻……我要确保环锯的意识在整个过程中都很清醒……”

  威震天笑了起来。他允许自己露出在夺路那里时没有露出的笑容。

  “在环锯还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做噩梦,梦见有人把针塞到我的脑模块里,”威震天说,“当我在现实中把环锯自己的探针捅进环锯的眼窝以后,我终于不再做这种梦了。”

  “呃,恭喜?”补天士说。

  “谢谢你迟来的恭喜,”威震天说,“热破——补天士——请想象一下那种感觉!自由,解放,清净……长久以来深深扎在我灵魂中的探针,终于被连根拔起……”

  补天士看着他,表情一片空白,无法辨识信息。

  “可你知道有什么是拔不掉的吗?”威震天说。

  “是暴力?”补天士说。

  “是享乐。”威震天说。

  威震天站了起来,走向房间的另一头,背对着补天士。

  “我讨厌暴力,”威震天说,“无论是旋刃的拳头还是环锯的探针,无论是撞针的离去还是界标的逝……失踪,都没有让我走向暴力,”他来回踱步,始终不望向补天士,“然而在下岗之后,我必须要找活干,我无法再逃避……”他停了下来,再一次凝视着那双蓝色的光学镜,“噢,相信我,我曾经多么痛恨和蔑视角斗的工作!多么恶心,多么下作……就为了那么点流量,为了那些有幸没失业的社会渣滓的低俗品味,我不得不扮演恶鬼的角色,在所有人面前以同胞的苦难为食,进行可耻的享乐……”他坐回了椅子上,用手支在桌面上,撑住自己的脸,“而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笑着说,“我就真的在享乐了——并且再也做不到不享乐。”

  他看着补天士。补天士仿佛想说些什么。补天士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环锯……区区环锯,只是把探针伸进我的脑子一次,我就仇恨了一生,”威震天说,“但环锯的探针还是可以摘出去的,也早就摘出去了。可这享乐探针……”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黑色的双手。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威震天说,“都没法从脑子里摘出来。”

  他说完了。他瘫在椅子里,看着天花板。

  补天士金色的手伸了过来,按在他的手上。

  “听着,我说不上有多喜欢你,也不是想为你辩护,”补天士说,“但是——如果没有你在卡隆角斗的这些经历,你又怎么能杀得了御天敌和竞天择?”

  “我——”威震天说。

  补天士直接用手堵住了他的嘴。

  “是的,我知道竞天择是你杀的,虽然你利用和背叛了奥利安,虽然你对我此前的求救都熟视无睹,”补天士说,“但如果没有你,竞天择是不会自己死掉的。不管警车和铁皮怎么说,这都是伟大的成就,”补天士抽回了手,“你让赛博坦连着摆脱了两个暴君啊。”

  “是时候摆脱第三个了。”威震天说。

  “现在先不要,”补天士说,“我这儿有些文档……”

  说时迟那时快,补天士像变魔术一般,在威震天的书桌上一字排开了足足八块数据板。

  “你说我过来是要测试你会不会服从我的权力,这确实是我的目标之一,但不是终极目标,而我更是完全没想到你会倾诉这么多……狗血,”补天士说,“总之,是这样的,在你刚上船的时候,我不是一直没出来上班嘛……”

  补天士眨巴着光学镜,露出了与四百二十万岁的真实年龄极不符合的、只有二十万岁的赛博坦人才会做的可怜表情。

  “我那时觉得我只要一露面就会被你杀掉,所以批阅任何文件也都没有意义了,”补天士说,“于是……”

  “于是你就真的一个字都没写。”威震天说。

  “而米尼莫斯现在却要收作业了,”补天士说,“救救我,威震天。”

  夺路没手没脚的模样在威震天脑海中闪过。威震天瞪着补天士。

  “我下次进门前一定敲门!我以后的报告一定第一时间主动写!”补天士说,“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入侵你私人空间了!我保证!”

  威震天依旧不为所动。补天士急中生智。

  “而且我也不是单纯因为懒才这样的!”补天士说,“我……我患有一种ADHD!从小就有读写障碍!你觉得很轻松的数据处理对我来说很困难!不是我现编的,你当年招聘我的时候热破简历上应该就有写的!”

  古老的记忆在威震天脑海中复苏。威震天的表情软化了下来。但他还是说:“ADHD也不是你动手动脚的借口啊。你得尊重其他主体的边界感。”

  “我知道,我知道,下不为例,”补天士说,“那你帮我?”

  “我这次会帮你,”威震天说,“但你以后其实也可以试着借用多元听写辅助程序……我特意委托震荡波为所有神经发育多样性的赛博坦人而开发过……”

  “然后就被声波窃听得一览无余?”补天士说,“得了吧,我宁愿使用让我痛苦的传统数据板。”

  “……好。”威震天说。

  于是他们开始共同工作,当然主要是威震天在工作,补天士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玩笔。威震天偶尔会问补天士几个问题,补天士也会如实作答。他们感到了意料之外的平静和愉快。两人都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