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品

诈骗新开的霸天虎纪念园位于卡隆角斗场旧址,进园前能看到巨大的威震天雕像残骸。雕像上涂抹了许多羞辱威震天的标语。

  售票处的小屋是用《和平之路》的数据板搭起来的——针鼻看不出那究竟是真的把这么多数据板焊在了一起,还是仅仅铸造成了数据板堆叠的形状。门票的正面印着霸天虎的logo,背面则影印了一些过时的霸天虎政治传单。

  轮胎感到非常兴奋。

  “我还从没读过霸天虎传单呢!”轮胎在掌中翻来覆去地把玩着门票,“汽车人章程禁止我们接收任何敌台讯息,你懂的。”

  “你感兴趣可以问我啊,”针鼻说,“又不是只有靠传单才能了解霸天虎的主张。”

  “我们当时还在打仗嘛……多不方便……”轮胎嘟囔着说。

  “战争已经结束两千多年了,”针鼻说,“我不记得你问过我。”

  “谈政治话题容易伤感情,”轮胎说,“我好不容易才和你修复兄弟关系!我是很珍惜我们的感情的。”

  然后轮胎便指向了黑狗队鬼屋的方向。“比如一起探险,这就会很有益于增进感情,”轮胎说,“来吧!”

  针鼻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跟了上去。他们同时走进了鬼屋的大门。大门背后又是两扇小门,针鼻选了左边,轮胎选了右边。

  鬼屋的目标顾客是从没打过仗的、具有足够消费力的中产小市民。许多观光客在针鼻身边尖叫逃窜。可别说黑狗队了,针鼻在屋里甚至感受不到日常战场哪怕十分之一的恐怖。他感到又无聊又烦躁,很快就走出了鬼屋。

  十分钟后,轮胎和其他几个游客一起尖叫着跑了出来。

  “你认真的吗?”针鼻说,“这有什么可怕的?”

  “别人也在叫啊,”轮胎委屈地说,“总不能破坏氛围吧。”

  鬼屋会在每个游客出门的瞬间照相,花上几百塞币就能当场打印照片带回家。针鼻不想为这种东西花钱。轮胎兴高采烈地买下了两张照片。

  “这是我们兄弟情比金坚的纪念。”轮胎说。

  “我们甚至不在同一张照片里。”针鼻说。

  “你为什么总是要扫兴呢?”轮胎说。轮胎收起了笑脸,似乎终于开始生气。

  一如既往,针鼻退了一步。这是战败阵营成员必须学会的艺术。“光是照片也有些寒碜,”针鼻说,“我们干脆去纪念品店逛逛吧。”

  在去往纪念品店的路上,他们经过了海盗船和水上乐园。观光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悠长的队伍更是令人心悸。针鼻毫无加入队列的欲望,但轮胎看起来欣喜不已。

  “我们要不先去玩这些吧?”轮胎说,“坐过山车的时候怀里可不能揣着周边啊。”

  就是为了不去坐过山车,针鼻想,我才提议直奔纪念品店。

  “我们的薪资也来之不易,”针鼻说,“那些游乐设施都是骗钉子户钱的,只有没见过世面的傻子才觉得好玩。我们都很清楚战争是怎么回事,根本不需要这种肤浅的二手刺激。”

  “要是不能找点实在的乐子,那我们挣钱又图什么?”轮胎说,“花在手机里的虚拟角色上?花在网上给主播打赏?那保不齐又会赏出来第二个威震天!天尊在上,光一个威震天就够呛了……”

  “威震天拯救了我们,”针鼻说,“我倒希望赛博坦能有第二个威震天——”

  “拯救?什么拯救?威震天洗脑了你还差不多,”轮胎说,“都是因为威震天那些蛊惑人心的胡话,我四百万年前才会失去你。那畜牲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你怎么还念念——”

  “请问你们到底买不买东西?”诈骗说,“不买的话可以不要站在这里吗?”

  针鼻赫然发现自己和轮胎已经一路吵架一路走到了纪念品店门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红蜘蛛、震荡波和声波正透过橱窗看着他,一张威震天的肖像悬挂在招牌下。也许是标价过于不合理的缘故,与人山人海的游乐区正相反,纪念品店门可罗雀。

  “我们会买的,我们会买的。”针鼻赶忙说。他一把将轮胎拉进了店里,以免堵到店门口。

  轮胎的神色仍然不怎么愉快。针鼻决定先和诈骗搭话。“真没想到你会亲自在这看店。”他小心翼翼地说。

  “小本生意,当然得自己来,”诈骗说,“设施都是从卡隆旧建筑物改造的,花不了多少钱。然后再找上几个战后失业的霸天虎来帮忙运营,纪念园就可以开业了。”

  针鼻回忆起了在售票处玩手机的袭击。“旧建筑物都是四百万年甚至五百万年前造的了吧,”针鼻说,“听起来好像不是很安全。”

  “赛博坦人的身体都是很坚固的,”诈骗说,“意外创伤是游玩体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说得对,”轮胎说,“大家买票进黑狗队鬼屋,不就是为了主动找心理创伤吗?要我说,这创伤还不够带劲呢!”

  “没有关系,我这里有很多黑狗队周边,”诈骗说,“种类多样,型号齐全,折扣丰富,保证能补足鬼屋的遗憾。”

  诈骗戏剧性地暂停了一下,然后开始介绍商品。

  “像威红双波这样历来热销的经典产品我就不多言了,因为大家都太过熟悉!我会从比较新的开始说起……首先是塔恩的手办,塔恩非常受欢迎,”诈骗说,“看,这里有一大一小两种版本……都可以变形,小的那个精度稍微差一点,大的那个具有惊人的可动性……这些都非常实惠,非常畅销,店里现在已经不剩几个了。但我还有个限量珍藏的死相纪念版……”

  他从柜台里端出了一盘灰,灰堆上有一只很小的塔恩面具。

  “这是什么?”轮胎问。

  “这是塔恩,”诈骗说,“塔恩被威震天所杀的时候就是这样——灰飞烟灭,死无全尸!目前市面上只有我提供死相版,非常罕见,非常有纪念价值。想想看,臭名昭著、劣迹斑斑的黑狗队队长葬送在威震天本人手里,多么有诗意、多么有讽刺性……”

  “我觉得你只是在一堆灰上放了个霸天虎胸针。”针鼻说。诈骗没理他。

  “接下来就是同样举世闻名的霸王,”诈骗说,“我有各种尺寸的口袋版、正常版、典藏版,库存很丰富,折扣也比塔恩更为划算……”

  “所以霸王卖得不如塔恩,”轮胎说,“原来霸天虎内部也是有地位区别的。我还以为你们真做到人人平等了呢,那也太吓人了。”

  “……并且同样有独家的死相纪念版!”诈骗说。

  他从柜台里分别拿出了一辆坦克和一架飞机的模型。

  “这是什么?”轮胎问。

  “这是霸王,”诈骗说,“霸王被雷霆队打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悲惨地分为两半,然后被分别掷向时间的开端与尽头。”

  “我觉得你只是把一台普通的霸王拆成了两半。”针鼻说。诈骗还是没理他。

  轮胎兴致勃勃地拿起了坦克和飞机的模型把玩。“能分成两种不同形态,真有意思,”轮胎说,“不过霸王还不是最特别的那个吧?六面兽呢?”

  “六面兽形态太多,成本太高,”诈骗说,“你可以多介绍一些汽车人朋友来这里玩,等我们营业额上去了,也许我们就能出六面兽了。”

  “没问题,没有汽车人会不喜欢逛霸天虎废墟的,”轮胎说,“但我看了一圈,怎么没有死锁?死锁也是很有名的霸天虎吧?”

  “他现在是有地位的汽车人了,”诈骗说,“我确实尝试过。但他威胁我说,要是我敢用死锁的机型出手办,他就会活活肢解我,扒光我所有的外甲,然后把我倒挂在威震天雕像残躯上。”

  “这还挺不尊重威震天的。”针鼻说。

  “确实不尊重,”诈骗说,“不过——”

  轮胎打断了诈骗。

  “威震天有什么好尊重的?”轮胎说,“你还要抱着这种幻想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幻想——”针鼻说。

  诈骗打断了针鼻。

  “威震天是霸天虎创始人,没有威震天,就没有霸天虎,而没有霸天虎,也就没有霸天虎纪念园,”诈骗语速奇快,“如果世上没有威震天,我就养不活自己,所以当然要尊——”

  轮胎没理诈骗。“今年是威震天死刑一百周年,”轮胎高声说,“我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明白,霸天虎已经结束了!完了!只是纪念品而已,只该放进博物馆里,放进玩具店里!已经够了,你早该把你脑子里和身体上的霸天虎标志全洗干净——”

  “你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你怎么敢说这种话?”针鼻用更高的声音说,“你只不过是加入了汽车人,汽车人的胜利甚至和你的行动都没什么关系!你们根本没有打赢,只是我们输了,霸天虎输了,革命输了……”

  轮胎嗤了一声。“革命?什么革命?”轮胎说,“霸天虎算哪门子革命?喂,诈骗,你敢说霸天虎是革命吗?”

  诈骗沉默了十几秒。“霸天虎让我有了很多生意,还有很多朋友,”诈骗说,“战前是没有多少的。没人会在乎一辆冷铸的小吉普。”

  “看到没有?”轮胎说,“哪有什么霸天虎主义?不过是生意罢了。”

  “霸天虎不是生意,”针鼻的声音都在发抖,“霸天虎可以做生意,但霸天虎不是、不是、不是生意……!”

  轮胎放下手里的霸王,环视了一下满店的商品。“好啊,那你说呀,”轮胎说,“霸天虎到底是什么?你过去四百万年——这四百万年里我们本该亲如一家的——到底献给了什么?”

  “霸天虎是一个——是一个——”是乌托邦,针鼻想说。是新生活,针鼻想说。是爱,是启蒙,是公正,是和平,是诗歌。是歼星舰,是大清洗,是量产兵,是黑狗队,是熔炼池。是威震天,是红蜘蛛,是声波,是毒蝎,是震荡波。是诺言,是梦想,是希望,是变化,是进步。是魔牛的怀抱,是他折断的双手,是冰冷真空中的饥饿,是素昧平生的有机星球,是虎落平阳的无穷耻辱。“是一个——是一个——”

  “是一个谎言。”针鼻说。

  针鼻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话中的真理令他感到害怕。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可他一直不愿面对它。

  “哈哈!”轮胎说,“我就说威震天洗脑了你,你现在终于承认了吧?”

  “不……”针鼻说,“不。”

  “看在我们老相识的份上,我可以给你全场八折,”诈骗说,“在八折之上也能再叠别的折扣——”

  “八折,”针鼻说,“四百万年了。也就八折。”

  “生活总得继续。”诈骗说。

  “我可以把全店每件产品都买一遍,只要你把事情想明白,把最后一点霸天虎痕迹也褪掉,”轮胎说,“汽车人年金就是有这么高。”

  “太棒了,那我愿意给个七五折,”诈骗说,“我还能推荐一款特别好用的涂改液,许多霸天虎用过以后都焕然一新(但漂移一直拒绝代言,真是遗憾!)。要不要试试?”

  “当然要试。”轮胎说。

  轮胎和诈骗热络地聊了起来,商讨着具体的价格与货运事宜。针鼻在一旁找了个空地坐下,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店面。他意识到魔牛连一个周边都没有,而红蜘蛛却满坑满谷。

  明明红蜘蛛活着的时候,人人都恨他,针鼻想。如今他死了,人们却爱起他来了。

  诈骗欢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谈妥了!”诈骗说,“让你们拿这么多东西回去也不现实,我后天会安排战车队把东西一起送来。运费就直接免了,毕竟一口气买了这么多。谢谢惠顾!”

  针鼻点点头,任由自己被轮胎拉着手,带出了霸天虎纪念园。经过威震天雕像时,他发现雕像脚下多了一泡崭新的尿造就的沟痕。轮胎见状,大笑了起来。

  他犹豫了一会,然后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