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中的新年

“你能不能别再哭了?”威震天说,“这都新年了,喜庆点吧。”

  “你说得倒是轻松,”御天敌说,“是我在当椅子给你坐,又不是你在当椅子!你哪里懂得我的累,我的苦!”

  “你也不懂我挖矿的苦累,”威震天说,“彼此彼此嘛。”

  他们全都死了,正在地狱中接受惩罚。威震天受到的惩罚是永生永世坐在御天敌身上,而御天敌受到的惩罚是永生永世被威震天坐着。在威震天刚死的时候,御天敌还表现得比较坚强。现在御天敌每天都以泪洗面。

  威震天不能站起来,不能离开椅子,只能坐着观察周围环境。椅子位于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天色总是昏暗,不知是晨曦还是黄昏,周围全是战争死难者的骸骨。

  威震天一开始还以为这些骸骨会复活过来、变成厉鬼向他讨债之类。但无论过去了多少时间,骸骨们都一动不动。硕大的空旷空间里只有御天敌啜泣的声音。

  荣格有时会像在巡查一般路过这个空间。威震天抓住机会询问荣格,为什么没有死在自己手里的冤魂来讨债。荣格说:

  “这些灵魂也有自己的爱恨,你给他们带来的死不能定义他们的人生;死后的时间是无限的,他们当然把无限用在了他们自己的事上,怎么会用给你呢?”

  威震天还没来得及回答荣格,御天敌就大声吼道:“那凭什么我要给威震天当椅子用?”

  啪的一下,荣格消失了,而御天敌椅子被扭成了一个更歪曲的姿势。威震天的坐下体验没什么改变,但御天敌从此哭得更大声了。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荒原的天色永不变化,但温度会变)。出于无聊,威震天偶尔会和御天敌搭话,但总是话不投机,于是又迅速回归沉默。威震天能感到御天敌始终在努力扭动,想要逃离椅子的命运,但却被地狱的力量固定在原处。而当威震天自己想站起来离开御天敌时,他也能感到同样的地狱之力使他不能动弹。

  要是能和补天士见见面就好了,他现在也差不多该去世了吧,威震天想。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给他当椅子也愿意。不过,那样就算不上是惩罚了。

  “唉!”想到这里,威震天忍不住叹气出声。

  “你叹什么气?”御天敌说,“你甚至不是椅子!”

  “既然是椅子,那就不应该说话,”威震天说,“椅子不能说话,才能说话。”

  “功能主义!你这是赤裸裸的功能主义!”御天敌说,“伪君子!假革命!杀千刀的炉渣!赛博坦历史上最恶劣的土匪恶霸!”

  “憋了半天,骂人水平就这?”威震天说,“回警车怀里吃奶去吧。”

  御天敌停顿了一下。“警车是不是死了?”御天敌问。

  “我不知道,”威震天说,“反正我死得比警车早。”

  “警车确实死了,”突然出现的荣格说,“死因和补天士有一些……关联。”

  补天士现在怎么样了?威震天想说。可御天敌再一次抢答。

  “求你了——元始天尊——”御天敌嚎啕道,“让警车来替我当威震天的椅子吧!逮捕威震天的是警车,而不是我,我是清白的啊!凭什么是我给威震天坐一辈子——我冤枉啊——”

  荣格淡淡地看了御天敌一眼。“如你所愿。”荣格说。

  啪的一下,荣格没有消失,但警车瞬间出现在了威震天屁股底下。然而威震天屁股底下的御天敌也没有消失;现在威震天同时坐在了御天敌和警车身上。

  御天敌剧烈地扭动起来,试图逃离威震天和警车,惜乎徒劳无功。警车的表情却毫不惊讶,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

  “谢谢你,”警车对荣格说,“威震天的屁股还比较方正,比狼蛛的屁股舒服多了,也没有那么多毛。”

  “不用谢我,主要还是因为狼蛛本人想和弹簧一起合家团圆过春节,”荣格说,“而弹簧完全不想见狼蛛——比你还更加不想见狼蛛。所以狼蛛会和弹簧黏在一起,于是你就解放了。”

  “这地狱内容还能交换的?”威震天说。

  “一直都能。”荣格说。

  “那我为什么一直都和御天敌捆绑在一起?”威震天说。

  “搜寻你的内心,”荣格说,“原因在于你自己。”

  啪的一下,荣格又消失了,留下一个茫然的威震天,一个绝望的御天敌,以及一个虽然成了椅子、但却不知为何依旧能看数据板的警车。威震天低头观察了一下警车,发现警车在刷学车强国。

  “你过得还挺有滋味啊,还有数据板能看,”威震天说,“我连一本书都读不到,只能凭记忆默背《精神现象学》了。”

  “这是惩罚的一部分,死了也要工作,无论我被黏在谁的屁股底下,”警车说,“不过确实有好处,比如我可以通过数据板监视别人的地狱。”

  机会来了,威震天悲伤地想。我可以询问补天士的近况,我可以了解到他是否安好,也许我甚至能想办法钻地狱规则的空子,和他……

  “红蜘蛛受了什么地狱惩罚?”威震天兴奋地说,“他痛苦吗?他有没有惦记我?”

  警车从威震天胯下瞥了威震天一眼。“我凭什么告诉你?”警车说。

  “我可以扭屁股,把身体重心转移到御天敌身上,”威震天说,“这样你就能轻松一点。”

  “喂!”御天敌说。

  没有人关心御天敌。“成交,”警车干脆利落地说,“红蜘蛛最初的地狱是和星辰剑捆绑的,被关进了不对接就不能出来的房间。”

  威震天和御天敌同时发出了被恶心到的声音。

  “星辰剑!我有印象!”御天敌说,“那个疯子比我还反动!”

  “这未免有些太过分了,”威震天说,“红蜘蛛罪不至此……”

  “大家都是了解星辰剑的,我就不作角色介绍了,”警车说,“星辰剑自然拒绝和‘低贱’的冷铸红蜘蛛进行对接,红蜘蛛一开始也很抗拒。不过红蜘蛛最后还是强制对接了星辰剑,逃出了地狱,回阳间和大黄蜂约会去了。”

  “还有这种好事?”威震天目瞪口呆。

  “如果你认为和星辰剑对接能算‘好事’的话。”警车说。

  威震天嗤之以鼻。“不过是强制对接而已,我干得多了,”威震天说,“早知如此,我也会对御天敌动手动脚的,说不定也能回阳间看看……我刚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被完全固定在椅子上的,还能动两下,是想逃的次数多了,活动范围才越来越小……”

  “你不要过来啊!”御天敌说。

  御天敌继续徒劳地扭动,继续被固定在原处,一动不动。威震天决定继续问下去。

  “你说那是红蜘蛛最初的地狱,”威震天说,“那后来呢?”

  “后来大黄蜂也因为一些和补天士有关的原因而再度死去,红蜘蛛和大黄蜂一起回到了地狱,”警车说,“大黄蜂的地狱是永远重复他被擎天柱抛弃尸体的那一天,而红蜘蛛的地狱是永远旁观这一天,从大黄蜂跟随擎天柱开始看,一直看到大黄蜂死去的结局。”

  “那也是我官宣投奔汽车人的那一天,”威震天,“红蜘蛛也看进去了吗?”

  “你是汽车人?!”御天敌说。

  没有人理会御天敌。“是的,红蜘蛛看进去了,不过我觉得红蜘蛛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警车说,“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告诉我补天士的事,威震天想说。告诉我他的一切,告诉我在我死后他的生活,告诉我他是否重振理想……

  不,还是不要让警车那么早就发现他的软肋为妙。威震天决定多问几个问题,分散警车的注意力。

  “嗯,救护车曾经……在医疗和其他方面……照顾过我,”威震天说,“救护车后来怎么样了?”

  “死于火种衰竭,我还参加了他的葬礼,”警车说,“救护车的地狱是……我查查……哦!是给本科生改作业。”

  “啊?”御天敌说,“但救护车不是博士生导师吗?在我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了啊?”

  “是的,但这里是地狱,这是惩罚,”警车说,“救护车必须批改赛博坦开天辟地以来每一个不学无术本科生东拼西凑完成的弱智作业,无论作业有多么不认真,救护车都必须认真改。”

  “救护车历来好为人师,也曾多次教我做人,”威震天说,“让他批改本科生的垃圾,挺合适的啊。”

  “我本科作业都是别人代写的。”御天敌说。

  “所以你会成为我的椅子。”威震天说。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本科生,”警车说,“按规定,换成高中生或者更低学历的等量作业也可以,不过救护车自己不愿意……”

  “就算这样,赛博坦人的数量也是有限的,”威震天说,“万一有一天救护车真的全改完了该怎么办?”

  “那就去改有机生物的本科生作业,”警车说,“赛博坦人光临过的每一个星球的有机本科生的作业都在排队等着呢。而且有机生物特别能生,这部分的总作业量其实比赛博坦人还多。”

  “噗!应得的报应!”威震天说,“那漂移呢?救护车的配偶?”

  “漂移的地狱和救护车是捆绑的,”警车说,“救护车负责改作业,漂移负责录入成绩。”警车低头看了下数据板,“他们经常吵架。”

  “我看漂移恐怕甚至写不来很多学生的名字……”威震天说。

  “录入成绩的活一般都是学生干的吧。”御天敌说。

  威震天脑模块里灵光一闪,决定对救护车顺藤摸瓜,从而对补天士声东击西。“那救护车的学生们又怎么样了?”威震天说,“我记得他有个得意门生还加入过霸天虎,只不过后来又退出了,宁当擎天柱的宠儿……”

  “你是说天火吗?天火的地狱是要不断学习,直到重新读出博士学位为止,”警车说,“药师的地狱则是负责辅导天火,直到天火重新读出博士学位为止。”

  “那天火现在学到哪里了?”威震天说。

  “天火考研三战失败,”警车说,“目前在准备四战。”

  “这连硕士的门都没摸进去啊!”威震天说。

  “毕竟天火四百万年都没学习了嘛,地狱里也不能打小抄或者求擎天柱开后门,”警车说,“药师已经疯了。”

  “真可怜!”威震天说。

  威震天其实完全不认识药师,但他还是忍不住对药师幸灾乐祸,随后又感到些许愧疚,因为无论这个药师的罪过有多大,都不可能赶得上他自己的十万分之一。他清了清嗓子,决定回归补天士的正题。

  “所以——”威震天说。

  “我来回答你吧,”突然出现的荣格又说,“补天士的地狱是投索的酒吧。”

  “投索是谁啊?”御天敌说。

  “投索是谁啊?”警车说。

  威震天几乎听不见御天敌和警车的话。补天士也死了,他想。人皆有一死,而且补天士的活法导致补天士尤其容易死,甚至还该死。可在真正确认这一点的时候,无言的痛苦还是席卷了他全身。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御天敌和警车身上,表情在悲哀中凝滞。

  “投索的酒吧,”威震天喃喃地说,“就是我在内战初期,在尼昂和奥利安谈判的时候……随手砸坏的那个。”

  “是的,”荣格说,“你们留下了满地废墟。投索的生意完全毁了。不久之后,投索的生命也被毁了。”

  “补天士的地狱具体是什么?”威震天说,“只是坐在投索的酒吧里,永远看着毁灭前夜的尼昂吗?”

  “不,比那更糟,”荣格说,“补天士必须给投索打扫卫生。”

  威震天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让补天士去打扫卫生?!

  “是的,联合舰长,打扫卫生,”荣格摇了摇头,“不是要破坏,而是要进行真正的清扫。”

  “我了解补天士,”威震天难过地说,“补天士永远也扫不完的……天呐……”

  他瘫在了御天敌和警车身上,感到自己坠入了无光的深渊。地狱是公正的,给每个赛博坦人都分配了最妥当的惩罚。所以,即使在死后,他也不可能再与补天士相会了。

  “不,那可不一定,”荣格似乎能读他的心,“实际上,机会一直是有的。”

  话音刚落,空旷的荒原上就响起了手机铃声。威震天、御天敌和警车身上都没有手机,于是五只光学镜直勾勾地看着荣格。荣格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电话,对电话那头“嗯”了一声,笑了起来,然后挂了电话。

  “恭喜,补天士的地狱结束了,”荣格说,“接下来只要你这边符合条件,你就能在新年这一天和补天士重逢一次。”

  “什么?”威震天说,“难道补天士战胜了他自己,真的去打扫卫生了?”

  “没有,他没打扫,”荣格说,“只不过投索原谅了他,重新定义了自家酒吧的卫生标准,所以补天士的这次刑期结束了,可以休息。你这边也是同样的原理。”

  希望在威震天的火种上燃烧。“我能做什么?”威震天说,“我该怎么做?”

  “其实很简单,你得原谅御天敌,”荣格说,“你得发自内心的对御天敌的处境感到怜悯——更重要的是,在怜悯他人的同时,也发自内心的原谅你自己——只要这样,地狱就能暂停。”

  威震天沉默了。他想起补天士,想起寻光号,想起温暖,生命,爱。接着他又想起无边界的愤怒,海浪般的仇恨,尖刀般的鄙夷,他一生所承受的以及对他人所施加的全部侮辱——

  “不,”威震天说,“永远不。

  荣格消失了。荒原的天色暗了几分。“你怎么这样——”御天敌和警车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多好的机会——新年假期——调休——”

  “闭嘴,”威震天说,“椅子不能说话,人才能说话。

  御天敌和警车都安静了下去,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无论怎么张嘴都发不出声音。威震天的意志是这个空间的规则。当然,相应的,威震天自己也无法再发出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