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相待

这不是米尼莫斯第一次发现威震天和补天士在对接。

  平心而论,两位船长都已经很体面、很克制,没有故意做任何伤风败俗之事。只不过寻光号终究就只有这点有限的空间,而米尼莫斯又与船长们朝夕相处,在工作和生活中都太过接近,难免看到这类不该看的事,并且也感到一些不该感到的……兴奋。

  幸而他总是穿着通天晓装甲,不会露出任何不该露出的东西。但船长可没有这种保护,于是米尼莫斯近来总会收到一些面红耳赤的道歉。

  “真是,真的,真不好意思,”威震天难得结巴地说,“因为补天士明天就要出远门,所以我们有些太过投入,以至于错过了你发的消息,然后你就过来问了……你一定非常尴尬,我真的很抱歉。”

  厚颜无耻的补天士也难得脸红。“我这次不是故意的,”补天士目光游移,不敢看米尼莫斯的光学镜,“我故意的时候不是这种风格。对不起。”

  “没关系,我又没受什么伤害,”米尼莫斯笑着说,“权当让我饱眼福嘛,我还赚了呢。”

  两位船长都为米尼莫斯居然具备了开玩笑的能力而瞠目结舌。米尼莫斯清了清嗓子。

  “呃,那,我就先去门外,等你们五分钟?”米尼莫斯谨慎地说,“要知道,你们得……合上前后挡板,还有洗手洗脸什么的。”

  “两分钟就够了,两分钟就够了!”补天士说,“马上就好!”

  最后他们花了八分钟,以至于米尼莫斯怀疑他们在卫生间里又见缝插针了一次。其实米尼莫斯找他俩也没什么大事,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完成所有表格的校对。但他喜欢和威震天与补天士共同工作,这比他一个人工作快乐了太多。

  你也就只能和他们一起工作了,他脑模块里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就凭你这身体,你是不可能和任何正常尺寸的赛博坦人对接的。就连多米纳斯也只敢去找发条。

  他假装听不见这个声音。他用离谱的严格程度来对待表格,把补天士折磨得苦不堪言,几乎要和他当场火并。威震天笑着分开他俩,承担起了和稀泥的角色,最后还替补天士做完了补天士原本的份额。

  “你都快把补天士给宠坏了,”米尼莫斯说,“他一直都懒得出奇,再懒下去说不定会彻荒废掉。”

  “他本来就够坏,”威震天说,“无论我宠不宠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怎么当我面说我坏话呢?”补天士说,“信不信我把你们和夺路关到同一个牢房里?”

  “你不能这么做,”米尼莫斯说,“这是违法的。”

  “你不会这么做,”威震天说,“你不舍得的。”

  “哼,好吧!”补天士说,“可被你们抓住软肋了!”

  威震天笑了起来,摸了一把补天士的脑袋,而补天士顺势倒在了威震天的怀里,还抽手推开了自己面前的数据板。

  米尼莫斯把数据板推了回去。“事情还没办完呢。”米尼莫斯说。

  “最重要的部分已经完事,”补天士说,“剩下的细枝末节无所谓啦。”

  “这怎么能——”米尼莫斯说。

  威震天拿起了数据板。

  “我会好好收尾的,放心,”威震天说,“你回你自己房间吧。”

  许多话涌到了米尼莫斯嘴边。他把它们咽了下去——先是在通天晓嘴里咽下去,然后又在自己嘴里咽下去。

  “好的,”米尼莫斯说,“好吧。”

  船长室的门在身后合上。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卧室。他在充电床上坐下。他决定脱掉通天晓装甲。

  一个报错弹窗冒了出来,停下了他的动作。他发现自己的输出管被唤起了。他发现通天晓装甲的输出管被唤起了。

  这不可能,他想。通天晓装甲确实装载了全套设备,但那只是为了日常吃喝拉撒方便,以及为了在身体检查时瞒天过海。用于对接的管子只不过是装饰品,怎么会……

  遵循报错弹窗上的指示,他打开了通天晓的前挡板,用通天晓的手碰了一下输出管。那种触感让他惊叫出声。

  我继任通天晓的时候没人和我说过这个,他想。提尔莱斯特嘴里只有规章制度和道德说教,我当时也相信了他。当然,我现在知道提尔莱斯特是个法西斯分子了,但我没想到通天晓装甲还会有这种隐藏功能……

  他的手僵在了空中。我不可能是唯一一个发现这一点的通天晓,他想。我就说呢,前几任通天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风流绯闻……我还以为那都是为了伪装身份……原来……

  米尼莫斯的脑模块活跃了起来,输出管也随着他心绪的变化而软化下垂。他合上前挡板,坐到电脑前,打开数据库,开始搜索通天晓装甲对接功能的相关信息。

  在打败大法官以后,他收缴了大法官藏在月卫一基地里的密码本。以前凭他权限不能访问的绝密信息,现在对他来说都畅通无阻。他开始阅读资料。他发现他上任前的每一个通天晓都曾穿着通天晓和别人对接。

  “天尊在上!”米尼莫斯忍不住说出了声,“这未免也太有伤风化……”

  然而他马上就想起了绝大多数通天晓都和他一样矮小那当然是穿着通天晓才能有魅力啊,不是吗?不然谁会喜欢装甲里面的人呢?

  威震天和补天士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就算喜欢,又有谁会和矮子对接呢?何况你不仅是矮,而且还……

  他禁止自己继续想下去。他命令自己阅读资料。他发现并不是每一次对接都是双方自愿。身为赛博坦法律的活化身,通天晓那些不体面的对接轶事自然是从未对外曝光过。被对接者不会受到法律的任何保护,只能独咽苦果。

  愤怒在他的火种里燃烧。只有神铸才能有负重异能,才能成为通天晓……他想。但提尔莱斯特永远都只会谴责冷铸,怪罪冷铸……

  米尼莫斯看不下去了。他关了电脑,连脱下通天晓的心情都没有,直接就躺上充电床睡觉。

  我明天就去和威震天讨论一下这件事,他想。我要曝光这些可耻的历史……不能让这些罪行就这么被遗忘,即使被伤害的人无法得到补偿,未来的人也值得被警告。而且这样也能抵消一些提尔莱斯特神铸主义的恶劣影响……

  第二天,他确实去找了威震天。他俯视着威震天的背影,因为通天晓比威震天还稍高一些。他端详着威震天的面庞,打量着那张四百万年不变的脸。他咂摸着威震天红色光学镜里的暖意,无视通天晓视觉界面中暴君和战犯的文字注释。

  “补天士和漂移一起去出差了,”米尼莫斯听见自己说,“你要不要和我对接?”

  威震天惊讶地看着他。他也惊讶地看着威震天。不,等一下,我本来不是想说这个的,米尼莫斯想。我是为了法律……公平……正义……

  “米尼莫斯,我不想让你感到任何尴尬,”威震天小心翼翼地说,“但是……你确定你不脱吗?”威震天对着他的装甲做了个手势,“你是真的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接?还是要……?说真的,我其实更喜欢你原本的——”

  他没有拒绝我。“是的!别管什么原不原本的,这样对接就行!”米尼莫斯立刻说,“我非常确定。”

  “真的吗?”威震天担忧地看着他,“你真的确定吗?”

  米尼莫斯几乎感到有些恼火。补天士平时是怎么让威震天就范的?他想。补天士从来就不讲道理,结果却总能……

  于是他提高声音,假装自己从未读过法律专业。

  “你不信任我吗?”米尼莫斯说,“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话说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不,”威震天说,“绝对不,永远不。”

  “那就……”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而是鼓足勇气吻了上去。威震天接纳了他。这是他四百万年来第一次对接。

  第三天,他又去找了威震天。接着是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补天士和漂移回到了寻光号。第七天,他继续去找威震天。

  整整一周,他连一次都没有想到过大逻辑,小逻辑,精神现象学,或者法哲学。他忘了莎士比亚,忘了高乃伊,忘了丁尼生。他意识到自己和其他寻光号船员是同样材料制成的赛博坦人。他满脑模块都只有对接。

  渐渐的,他变成了三个人中工作最不认真的人。他不再去催补天士完成工作了,反倒是补天士来催他完成工作。他用掉了自己一百年来积攒的所有事假。他对寻光号的一切混乱都熟视无睹。他曾经整天抱怨补天士对他的建议充耳不闻,现在补天士整天抱怨他对补天士的命令充耳不闻。他从未如此快活过。他也从未见过威震天如此快活。

  但威震天并没有长期保持快活。

  首先,是一些看似合理的借口。威震天要和补天士交流,威震天有一些机密工作要做,威震天体内的反物质有些失衡,所以威震天不能和他对接。其次,是一些略显离谱的借口,钢锁和威震天重修旧好打角斗士友谊赛,威震天吃了自己做的菜肚子疼,威震天不小心吃了漂移的药导致神志涣散,所以威震天不能和他对接。最后,已经不再有任何借口,威震天直接拒绝和他对接。

  他接受了威震天的拒绝。他回归了自己日常的工作。他坚持了半个月。他最终还是无法接受。

  于是寻光号的联合船长决定联合对他采取游说。

  “米尼莫斯,我们不能再继续胡闹了,”威震天说,“我是没有未来的战犯,但我死后你仍然还得继续当通天晓。就像你自己以前对补天士说的那样,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彻荒废……”

  “我不得不注意到,这话从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尤为虚伪,”米尼莫斯说,“我可没忘记那些我随便走进一间空房间都能看到你和补天士在对接的日子——”

  “我对房间都是精挑细选的!”补天士说,“我从来都不随便!”

  “——而那甚至都是正儿八经的工作时间!”米尼莫斯说,“与此同时,我每次都走流程请假!我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米尼莫斯停顿了一下,“如果你不想和我对接,你直说你看不上我就行。”米尼莫斯指了指自己的装甲,“所有人在知晓米尼莫斯·安伯斯的存在以后都会看不上通天晓。你并不孤独。”

  “我从来没有看不上你过,我也没有不想和你对接,”威震天说,“我喜爱你就像我喜爱补天士一样,只不过……”

  米尼莫斯忍不住嗤笑出声。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发出这么不文雅的声音。补天士的视线在他和威震天之间不安地游移。

  “是啊,你全都喜欢,真好,选择权在你而不在我——选择权一直都在你而不在我,”米尼莫斯说,“毕竟我只是一台迷你金刚,离开装甲就一无是处,而你整整一生都——你生下来就天然就这么高大——”

  “我不是被生下来的,”威震天说,“我是被冷组建的。”

  米尼莫斯摆了摆手。“那又如何,你是特别的,”米尼莫斯说,“你以为我没有发现吗?你以为我没有感觉吗?你随手写的东西我看了双眼发直,你写的文章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霸天虎甚至汽车人——发自内心想看,而所有人都憎恨我写的申论!”米尼莫斯瞥了一眼补天士;补天士立刻移开了光学镜,“啊,是的,只有你会认真看完我的文章,你甚至会写评论,用词是那么温和而又认真,谢谢,真的谢谢你,”米尼莫斯做了一个粗鲁的讽刺性手势;他从前以为只有补天士和漂移这样的人才会用这种手势,“谢谢你,从你的奥林匹斯山上下来,给我施舍——”

  “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奥林匹斯山,”威震天说,“我的种姓甚至不被允许识字。”

  “我识字也很慢,”补天士插嘴说,“有些还是奥利安教我的——”

  威震天似乎没有听见补天士的话。“你近来的言辞与行为都很幼稚,米尼莫斯,我不后悔与你对接,但你在对接以外的举止都只让我感到悲哀和诧异,”威震天说,“我真想不到事情竟然能发展到今天这样,我刚上船时还以为我需要处理的巨婴只有补天士——”

  “喂!”补天士说。

  “——但如今显然是你比补天士更幼稚,”威震天说,“米尼莫斯,你原本是船上最爱规矩的人,我希望你至少还能遵守这最后一点规矩。就当是船长的命令吧。”

  “你这时候倒想起你是船长了,仿佛你不是钻法律漏洞的战犯一样,”米尼莫斯说,“实不相瞒,我从来就不理解你怎么能泰然自若地在船上继续生活。哪怕仅仅是为了准备替你辩护而翻阅你的案件卷宗,我晚上都会彻夜难寐——”

  “那你还三番五次找我来对接,”威震天终于不再压制冷笑,“还真是打发失眠时间的好方法呐。”

  “你俩要是对接腻了,那可以回来找我嘛,”补天士努力大声说道,试图把话题往更和平的方向引,“我最近也有点烦漂移了,不如我们换——”

  威震天和米尼莫斯都不理会补天士。“你玩弄法律,正如你玩弄我,你心知肚明你在利用我的感情弱点,试图换来相对更宽大的下场,”米尼莫斯说,“我不该上当的,我从来就不该相信你会从良,我现在就去申请你的逮捕令——”

  “呃,米尼莫斯,我们谈过这个的,”补天士说,“我们不能——”

  “去啊!当你的走狗去,反正你四百万年来无论有没有就任通天晓都在干这种事,”威震天大笑起来,“为擎天柱服务,为提尔莱斯特服务,反正只要你躲在盔甲里,死的就不是你,痛苦的就不是你,法律只会审判其他人而不是你——”

  “我已经不再为提尔莱斯特服务了,”米尼莫斯说,“不许这样说我。

  “就是米尼莫斯本人从提尔莱斯特手里救了我的命,”补天士急促地说,“我和你说过这件事啊,威威,你肯定记得——”

  威震天对补天士充耳不闻。“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做了的事就不许我说?我做的事不是所有人都在说吗?”威震天站了起来,俯瞰着米尼莫斯与补天士两人,“你说我是战犯,可你自己不也是种族屠杀犯的走狗?就连乌托邦也只会被你用来排斥低级人口,你用合法的笔刀杀死的人不会比我少,只不过我被称作罪人,而你被称作法律的看门人——”

  “你就是看不起我,”米尼莫斯边说边也站了起来,“你就是藐视我……你藐视法律……我现在就抓你!”

  “好啊,来啊,”威震天说,“动手啊,通天晓,完成你在地球上没完成的事——”

  他动了手。补天士在他碰到威震天之前就扑到了他的手上,试图让他停下。他条件反射弹开了补天士。

  之后发生的事并没有被收录进通天晓的视觉界面。只是当他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装甲的右手已经不在肩上了,而是在威震天的手里。

  “啊……”他说。装甲的发声装置好像出了一点障碍。“啊……”他朝后退。他脱力地跪坐在地上。

  “我没事。”补天士说。

  威震天手中的通天晓右臂掉到了地上。“我很抱歉,”威震天说,“我不能……我不该……”

  “闭嘴,”补天士说,“你所谓的和平主义历来都是假装矛盾不存在直到矛盾在最恶劣的时机爆发,我真是受够了。”

  威震天低下了头。补天士走到了米尼莫斯身边。

  “你是卡在装甲里了吗?”补天士说。

  米尼莫斯点头。

  “你能动吗?能说话吗?”补天士说。

  米尼莫斯摇头。

  “这和你在威震天刚刚抛弃我们时的症状类似吗?”补天士说。

  米尼莫斯点头。威震天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在补天士的瞪视下保持了沉默。

  “那就没问题了,你只要相信你自己就行,”补天士说,“冷静下来——对,调整心态——就这样,很好,”补天士在他身边蹲下来,半抱着他,安抚着他,“没事了,你可以的,”补天士看着他的光学镜,“自启航以来,你就是寻光号最可靠的脊梁骨。我相信你,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通天晓脱落了下来。不止通天晓脱落了下来。一层又一层的米尼莫斯,全都在联合船长的目光下拆解,掉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虚假的车轮咕噜噜地在地板上滚动。所有用于伪装成载具的外甲都掉了下来。他露出了涡轮狐狸的原型。


  一小时过去了,威震天和补天士基本捡完了他各层外甲的碎片,开始了艰难的组装流程。他以狐狸的姿态趴在一边,只能提供口头指导,甚至没有力气用四脚站立起来,只能无力地晃着尾巴。

  “所以就连那个最小的你也不是真的你,”补天士说,“因为真的你更小。”

  “是的,”米尼莫斯说,“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我这个样子……只有哥哥知道,然后就是你们。”他想蜷缩起来,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看着威震天。“我才是应该道歉的人,一直用虚假的身体和你交际,甚至和你对接……”红色的光学镜四目相接。“你拒绝我完全做得对,因为我一点都不坦诚。反应过分的人是我。”

  “我也……对你不够真诚,怕坏了面子,怕伤你感情,结果换来了更糟的后果,”威震天说,“我们以后都应该更加坦诚相待。”

  “我和威震天早就彻头彻尾坦诚相待了,”补天士说,“感觉挺好的,你也确实该试试。”

  “我只是……害怕……”米尼莫斯说,“我本来的身体,没有任何赛博坦人会喜欢我……没有赛博坦人会想和我对接。”

  “一派胡言,”威震天说,“你很性感,我完全愿意——”

  “倒也不用如此逆天,”补天士说,“毕竟这器官真的不匹配啊。”

  “对接有很多种形式,不一定要双方都用到下半身,”威震天说,“由我用嘴主导全程不就行了。”

  米尼莫斯面红耳赤。“我确实很喜欢你的口技,”米尼莫斯说,“可你又要怎么过载呢?我总得礼尚往来,对你也做点什么……”

  威震天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决定要不要诚实回答这句话。补天士戳了一下威震天。威震天合上光学镜,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睁开眼。

  “你不会以为你之前用装甲上的假管子捅我就真的有让我爽过吧,”威震天说,“米尼莫斯,你有时候真是比补天士还自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