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堡往事(1)

界标死了,遗体放在屋里仅有的桌子上。按塔恩风俗,两只光镜上会各放一枚塞币,用以向亡灵行者支付火种后世的过路费。

  威震天坐在屋角,木然地看着数据版上的账单事宜。撞针还没还完新钻头的贷款,无法再资助出什么东西;奥利安倒是借了点钱让他渡过难关,不知猴年马月能还清。

  他的视线落到了界标憔悴的面容上,随后又移向了那两枚塞币。塞币上印着逆天劫领袖的头像,仿佛在嘲笑矿工的不幸。

  哪怕把这两个钱拿给撞针呢,他想,好歹能让撞针买点劣质酒喝。他自己对火种后世是断然不信的,可界标却是一个旧派的、深信塔恩民间传说的人。他尊重界标。但愿界标真能见到亡灵行者,因为我可不想见。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

  那么,我还能再与界标相见吗?

  他吞下一口电解液,把这个问题流放进了脑模块的深处。再过三个小时,守灵夜就要结束了;到那时,他又得重新下到矿井里去,继续艰苦、枯燥、薪水低微的劳动,不然他下一个周期就会没有能量块可吃。矿井黑暗而逼仄,没有多余空间供他多愁善感。

  数据版滴滴作响。他低下头,以为是奥利安找他,结果只是系统推送的折扣棺材广告。他定睛一看,发现确实挺便宜,于是取消了之前的预购,选择了这口更实惠的棺材。

  界标也一定会希望他晚饭能多吃两块能量块,而不是把钱全花在好看的棺材上。

  葬礼在一周后举行,由威震天本人主持。撞针不出意料地迟到了,而且跌跌撞撞、浑身酒味。他怒火攻心,几乎和撞针打了起来,幸好奥利安及时分开了他俩。奥利安也没给撞针记过。撞针脾气暴躁,犯事太多;要不是奥利安在塔恩走马上任后一直坚持网开一面,以撞针那德行,早就会死在监狱系统的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了。为此,威震天很感谢奥利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有时他也暗暗憎恨奥利安太宽容

  最终,轰隆隆和迷乱叫了出租,打算把不省人事的撞针驮回工人宿舍。轰隆隆和迷乱下班后总喜欢去赌一把,经常输光底裤;但和撞针比起来,他俩能算得上是相当善于自制的类型。威震天向两台迷你矿机道了谢,然后继续主持葬礼。

  两小时后,葬礼顺利结束。参加葬礼的工友们陆陆开始续续散去,有人叫了车,有人变了车,有人步行。威震天没有闲钱能打的,变形形态又慢又耗能,也只能用腿走回去。他没走两步就发现奥利安仍然跟着他,蓝色的光镜紧紧地贴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明天也得上班吧?”他说。“变成车开回警局好了,不用担心我走夜路被抢劫。”

  “其实我辞职了。”

  他顿住了。如果奥利安由于失业而手头缺钱的话,他现在也拿不出钱还奥利安啊。他的脑模块瞬间开始高速运转,罗列着无法还钱的理由。他的目光开始向路边的小巷游移。万一奥利安打算武装讨债,他有多少胜算呢?逃跑肯定是行不通的,卡车再笨重,也比履带机快……

  “呃,其实不是辞职。”奥利安想必是察觉了他的神色变化,立刻忙不迭改了口。“实际上是升职!呃,复归原职!好吧,也不是原职……你知道我来塔恩是被因为被贬官吧?”

  他点了点头。

  “我认识一个议员,名字叫震荡波,”奥利安吞吞吐吐地说,“震荡波认识……更多的人。他前几天告诉我,我可以回铁堡了。”

  奥利安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他说些什么。他思考了一下,意识到铁堡来的卡车也许是在等待他的祝贺。“恭喜你,”他说道,“能离开塔恩,你一定很高兴。”

  接下来,就该轮到奥利安与他告别了。时间也不早了,奥利安明天也许不用上班,他明天还是得下井的。但是奥利安说: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来。”

  奥利安没等他反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震荡波议员是个思想进步的人,他在元老院公开反对功能主义,在私底下也组织了不少……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他帮了我大忙,他无疑也能帮你。而且他也很喜欢你的《后方舟时代论纲》,还托我问你正文什么时候出呢。”

  眼见威震天没有回答,奥利安似乎有些着急,语速加快了起来,身体也向威震天靠得更近。“你的作品不该永远埋没在塔恩的矿井里,只朗诵给文盲流氓听。和我一起回铁堡吧。我们在一起,一定能做成点什么的。”

  许多反驳的话涌上了威震天的嘴边,其中有对撞针的责任心,有对界标的怀念,有对轰隆隆、迷乱以及其他工友的依恋。最终,他说:“路费你出?”

  “震荡波出。”奥利安爽快地说。


  威震天原本就没有多少财产,收拾行李自然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轰隆隆和迷乱特意请了假,来火车站为他和奥利安送行。撞针宿醉,所以没有来。威震天拒绝为此感到失望。他弯下腰,和两台迷你矿机挨个告了别。

  “等你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们啊!”迷乱说。

  “那是自然,”威震天回答,“我保证让你们永远不会挨饿。”

  “连大话都说得这么吝啬,”轰隆隆揶揄道,“既然是大话,就不能许给我们高官厚禄吗?”

  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二十四秒里,威震天都在滔滔不绝地向轰隆隆和迷乱解释为什么在真正做到了人人平等的赛博坦上不可能存在任何官位和俸禄,直到奥利安提醒他火车不会等人,硬是把他和他的行李箱都拖上了车。威震天坐在车厢里(这是他机生中的第一张坐票),恋恋不舍地向车窗外的工友挥手告别。对方同样在用力挥手,但态度也许更多的是一种欢送。

  “你何必跟他们说那么多呢,”奥利安说,“他们是好人,但他们没法理解。像你这样有本事自学成才的太罕见了。留着到铁堡和真正懂行的人谈吧。”

  “他们就是真正懂行的人。”威震天说,“如果连被功能主义迫害得最厉害的工人都不能理解平等,那还有谁能理解呢?”

  “哈!”奥利安笑了,“等你到了铁堡,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威震天有些不高兴。从过去开始,奥利安言行中时不时流露出的睥睨态度就会让他相当难受。威震天知道,奥利安并非有意如此。然而,生为铁堡人、生为神铸机、又被分配到治安这样的高级功能,即使是再诚恳的善良火种,也难免被受到优渥的生活所带来的种种偏见的影响。更何况,当时的奥利安是有权对工人生杀予夺的塔恩安全官,威震天自然不会冒风险多说什么。说到底,奥利安放松了对工人们的管控,修改了过分严苛的条款,让大家的生活有了实质的好转,有了更多喘息的自由,这比塔恩过去的所有地方官都进步了太多。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博得塔恩人的好感。

  可现在奥利安不再是了,而仅仅只是威震天的朋友。所以威震天决定多说一点话。“我不该说什么话?不该指出我们工人被功能主义迫害吗?”

  奥利安马上举起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没有人否认工人受到的伤害,”奥利安小心翼翼地说,“只是……只是,在圈子里,最好慎用‘最’字。最好别说自己被迫害得最严重。”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威震天感到匪夷所思。“难道铁堡还会有人和我们竞争这个吗?”

  奥利安用那双蓝色的手捂上了面甲,似乎是回忆起了非常不好的事情。威震天所认识的奥利安是个乐观的人,威震天想象中的铁堡也是遍地黄金的高贵首都。奥利安的反应让他难免有些不解。

  “真有啊?”

  “呃……呃。”奥利安说,“等你去了震荡波家就明白了。就是那个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小组。震荡波议员聚集了很多……与众不同的人。他们的观点也……个性十足。当然了,当然了,大家都不坏,都真诚地想让赛博坦变得更好,只脑模块多少沾点……”

  火车驶入了隧道。轰鸣声适时淹没了奥利安的词句。威震天觉得那多半也不是什么好话。

  “说起来,你之前从没离开过塔恩吧?”奥利安开始转移话题。威震天决定放过这个可怜的铁堡人,于是老实回答没有。在接下来的三小时里,奥利安开始为威震天介绍铁堡的各大著名景点,以及各种省钱甚至逃票的门道。当被威震天问及一介警察为何会了解这种下九流的偷鸡摸狗之术时,奥利安狡黠地说:“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维护元老院的法律才选择当警察的吧?”

  “当然不是啦,”威震天说,“赛博坦是功能主义社会,你没得选,生下来就是警察呀!”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因为如若不笑,便无法忍受话中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