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路

等战争结束了,我就可以得到自由。

  这个念头是夺路的精神支柱。当他降落在波瓦,被令人厌恶的有机生物包围时,他对自己默念着这句话;当波瓦进入梅雨季,过分的潮湿使他全身每一个齿轮都在尖叫时,他对自己默念着这句话;当他提心吊胆、凝神屏息地监视着X中队的一举一动时,他对自己默念着这句话。

  雷霆队的公告板上写着一次又一次大捷,警车不断在广播中许诺汽车人的全面胜利指日可待。是的,只要挺过这次任务,自由就近在咫尺……!是的,是的,只要再坚持一点时间……他已经在波瓦潜伏了三个月了……再忍耐一会……

  一只有力的大手从背后狠狠地攫住了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缴了他的械。他试图变形逃跑,但对方显然比他更加训练有素,另一只手压在变形关节上,使他动弹不得。

  整个过程迅猛而安静。唯有在他被按倒在地上时,他才得以确认,制服自己的是X中队的哑巴杀手毒牙。他咬紧了牙关,启动了藏在口腔中的加密信号发射器。

  等刹车找到他的时候,他也许已经不在人间。但至少他发出的情报能加速汽车人的胜利。

  余光中,他瞥见X中队的技术官费拉克走上前来,在他身旁蹲下,仔细地查看着他的汽车人标志。

  “说实话,这有点伤到我的自尊心,”费拉克慢条斯理地说,“我还以为威震天会派人来找我们呢,结果来的是汽车人。而且甚至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不足挂齿的小量产兵。X中队就这么不重要吗?”

  毒牙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的双手都用来压制夺路了,不能用手语。于是他换了个姿势,一屁股坐在了夺路身上,把夺路压得嗷嗷叫,然后用空出来的双手和费拉克交流。

  夺路看不懂毒牙在说什么。但费拉克显然看明白了,因为费拉克生起了气。

  “你才歧视冷铸量产兵!我从来不歧视冷铸量产兵!”费拉克大声说,“我在战前就已经是个……已经是个冷铸人权专家了!我还为此和千斤顶绝交了呢,因为千斤顶那个傻嗨觉得3M运动太激进!”

  毒牙又做了几个手势。费拉克看起来更恼火了。

  “你这……!”费拉克咬牙切齿地说,露出了人在词穷时常有的那种扭曲的表情。然后费拉克突然察觉到夺路依旧在毒牙屁股底下。“我们要怎么处理这小鬼?”

  汽车人永不屈服,夺路气宇轩昂地想,我年轻的生命将为汽车人事业做出不朽的贡献。

  “请不要杀我,”夺路可怜巴巴地说,“行行好吧,我才刚下流水线没多久,我还想活!”

  毒牙耸了耸肩,用手摆出了几个动作。费拉克翻了个白眼。

  “算你走运,今天我得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

  于是夺路便被绑去了X中队的秘密基地。

  三十年前,臭名昭著的X中队离开了霸天虎大部队,消失在星海之中。有人认为X中队叛逃了(但汽车人并没有收到投诚),有人认为黑狗队已经奉威震天之命处死了X中队,只是秘不发丧,也有人——比如警车——认为X中队其实在执行机密任务。警车派出许多汽车人去追查X中队的真实下落。夺路也是其中之一。

  生为量产兵,他太过年轻,资历尚浅,因此警车指派了老练的刹车来做他的搭档兼指引。他们结伴同行,从耀星帝国的星区开始,挨个排查所有可能为X中队提供藏身之所的星球,浪费了很多时间,却一无所获。接着,他们开始在别的星区碰运气,末了仍然两手空空。最后刹车不耐烦了,便提议兵分两路,尽可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搜索更多的区域。

  夺路觉得这不符合规范,刹车却说他四百万年前就开始给擎天柱——那时,领袖仍被称为奥利安·派克斯——干活了,从来不管什么规范不规范。

  “既然我们是汽车人,”刹车笑着对夺路说,“那做事风格自然得自由点。”

  夺路相信了刹车。半年后,夺路成了X中队的俘虏。他希望刹车能来救他。

  刹车没有出现。

  又过了半年,夺路已经完全适应了作为X中队俘虏的生活。

  刹车还是没有出现。

  渐渐的,夺路便不去想刹车了,也不再去想警车。波瓦的环境太过潮湿闷热,不适合赛博坦人在此生活和思考。除此之外,X中队待他不错。

  起初,他一天只有一顿饭,还得忍受死士和飓风的审问。几个月后,死士逐渐意识到,像他这样的低阶量产兵什么都不知道,对汽车人的了解比他们这些霸天虎还少,只是由于运气不佳(或者运气太好——取决于你在问谁),才能在大海捞针时找到X中队。

  飓风提议杀他,死士中立数票,梭尾螺和费拉克反对。费拉克说他不想留下任何歧视冷铸小兵的把柄,我已经坚持反对种族主义四百万年了,毒牙你不能凭空污我清白。梭尾螺说他好不容易逃离霸天虎,逃离战争,已经不想再参与任何暴力行动,何况是杀死这么年轻的赛博坦人。横行和毒牙赞同了梭尾螺。地震弃了权。

  于是夺路活了下来。为了不浪费口粮,夺路被分配了一些处理有机木材的工作,因为X中队如今靠和波瓦人做生意过活。这比量产兵的日常任务轻松了很多。

  渐渐的,一顿饭变成了两顿,两顿又变成了三顿。渐渐的,审问变成了唠嗑,死士和飓风之外的中队成员经常过来闲聊。

  渐渐的,他和他们熟络了起来。他开始学会区分横行和梭尾螺——他俩头雕的形状有点像,颜色也很像,但性格非常不同;他开始摸清地震的怪脾气,发现地震本人绝没有雷霆队档案里写得那么残暴;他开始读懂毒牙的手语,意识到毒牙确实讲话很刻薄;他回答了费拉克关于千斤顶的无数个问题——显而易见,费拉克绝没有他自称的那样讨厌千斤顶。渐渐的,他甚至开始敢于向他们提问,而他们也乐于回答。

  渐渐的,他手上的镣铐也成了摆设。他处理木材的手法日益熟练,完成定额工作后便能自由活动。他在基地中来去自如,也时不时出门散步,甚至和一些常来做生意的波瓦人交上了朋友。他从死士那里学来了一些基础波瓦语,加上地震的手语(夺路惊讶地发现手语比赛博坦语的通用范围更广),能和波瓦人进行一些支离破碎的对话。得知他是汽车人量产兵之后,波瓦人还额外送了些礼品能量块给他。他把能量块带回了基地,和X中队一起煮了火锅吃。他发现,他一点也不怀念在汽车人军营中整天听警车发号施令的生活。

  在波瓦星上没有战争。在波瓦星上,他感到自由。

  刹车出现了。

  他不记得自己和刹车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刹车对他做了什么。只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绑在了汽车人的审讯椅上。刹车矗立一旁,眼神游弋。感知器在房间的另一边摆弄着什么器材。警车和合金盾坐在他对面。

  警车面无表情地宣布,雷霆队已经在撞针的带领下彻底消灭了X中队。

  他一言未发。他感谢自己的面罩。

  警车继续说着话,宣称撞针的举动违反了星际法,严重伤害了波瓦人民的感情(以及一些财产和设施),为汽车人原本就困难重重的外交带来了更多挫折。更重要的是,撞针为了图一时爽快,永久性地毁灭了X中队这一极其重要的霸天虎情报来源,对汽车人造成了很大损害。

  合金盾站了起来,打开了手上的探针。夺路竭力挣扎,使出浑身解数想挣脱束缚。刹车按住了他。感知器继续在房间另一边摆弄着器材。

  针扎了进来。不一会,合金盾就得到了警车想要的东西。

  “没什么大用,”合金盾说,“非常普通的逃兵而已……地震精神失常了,威震天想换掉这个废物,但死士不想放弃地震。哈,杀了这么多年还心软了!”合金盾顿了一下。“至于梭尾螺,本来就厌战,连加入X中队都不是自愿,而横行做什么都听梭尾螺的。飓风对威震天已经不满很久了,还和红蜘蛛联系过。毒牙甚至被撞针吓出了心因性发音障碍,也是个废物。”

  “明白了,”警车说,“也确实不能指望一介量产兵能打听出什么。感知器?”

  感知器放下手中的器材,拿着一把枪走了过来。夺路的挣扎更剧烈了,可刹车不让他有任何机会。“没事的,”刹车对他说,“你什么都不会记得的。X中队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感知器仍然在调整那把枪。夺路知道自己不会有别的机会了,于是开始大声吼叫:“X中队本来就没有对我做什么!我倒还想问问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这把复式枪会让你免于霸天虎的影响,”感知器说,“不要乱动。”

  “说到底,为什么我要和霸天虎打仗啊?”夺路说,“为什么我生下来就要服从命令?为什么我要去前线送死?为什么我不能自——”

  感知器动了手。


尾声一:

  夺路被大法官的执法者抓了个正着,多半已经没救了。刹车快马加鞭坐进飞船逃走,深知自己也尚未甩掉所有的执法者。为了以防万一,他拿出复式枪,开始调整档位。

  警车只要求他删除大法官任务的相关记忆,也就是说,最早删到大约半年前就行。然而刹车旋即想起了夺路,想起了夺路被复式枪删除记忆前的尖叫,想起了他为警车工作以来带过的那么多恒河沙数的量产兵,想起了四百万年来他在奥利安——擎天柱——手下见过的那么多死亡。他不想再想起来了。

  他把复式枪调到最大档,然后扣下了扳机。


尾声二:

  威震天那软弱、忏悔、害怕暴力的样子,让夺路仿佛想起了什么东西,可无论夺路在自己的脑模块中如何搜索,都无法找到任何相关信息。凭着一股本能,他去找感知器提问。

  “不用担心,”感知器说,“我们量产你这批兵的时候有些着急,很多人都会产生类似的幻觉。无伤大雅,不足为惧。”

  “你是神铸,而且还是专门用脑的知识阶层,”夺路说,“一定不会出现这种脑模块问题吧,真好啊。”

  “也还行吧,”感知器说,“最后不还是一样来打仗了吗。不说这个了,我一直想问你,能不能把小诸葛——”

  在感知器把音节说完整之前,夺路就用复式枪击中了感知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