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无路

寻光号迫降在波瓦三个月以后,威震天才第一次见到补天士。

  此时威震天正在波瓦森林附近散步。机械构成的赛博坦人平素憎恨这种潮湿的环境,所以威震天才选了这个地方,用以避开那些讨厌的汽车人。

  他走走停停,见到了不少曾在图鉴上读过的动植物,最后走到了纳布湖边,打算坐下发一会呆,也许能构思几句新的诗行。

  没想到他却在这里碰到了补天士。

  “我还以为你恨透了有机环境呢,”补天士说,“怎么屈尊驾临来了?”

  “我反感有机生物,这倒不假,”威震天说,“但我向来懂得欣赏不同星球的独特美景。真抱歉,我和你们宣传中穷凶极恶的蛮王不太一样。”

  “这里倒也确实挺好看,”补天士说,“就是湿度有点高。”

  “是啊,”威震天说,“X中队生前留给我的最后一条讯息,就是在报告波瓦的倾盆大雨。”

  波瓦现在却碧空如洗。阳光在明净的水面上闪烁,远看如同金色的鳞片。暖风在树丛间拂过,威震天无法辨识的小昆虫也随之飞舞。

  赛博坦人过去在这里留下的战争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

  “所以,汽车人自称热爱有机生物,”威震天说,“怎么不见大家到这里看看?不会是怕虫吧。”

  “他们并非不想出来散心,”补天士说,“是因为你老在这里逛,所以才不敢靠近。”

  “哦?连旋刃也不敢?”威震天忍俊不禁,“我还以为他会为了恶心我而专程过来呢。”

  “旋刃很讨厌波瓦,他到现在还没离开过宾馆房间,”补天士说,“弹簧在这里和撞针……哎,你也没忘掉X中队的事吧。撞针委实不怎么厚道。我听说你很介怀。”

  “确实。”

  他们沉默了一会。补天士从地上捡起几颗小石子,开始熟练地打水漂。石头仿佛不受重力束缚一般,在水面上轻盈地飞跃,过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沉下去。威震天不甘落后,也捡起一些石头扔了出去。

  他懊丧地发现他的石头全都很快就沉没了。补天士发出了难以察觉的轻笑。威震天感到些许恼火。

  “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呢?”威震天说,“就职典礼上见不着你,日常例会上见不着你,甚至连处理寻光号迫降事故的紧急内部会议上都没有你的人影。怎么现在倒是跑来和我一起看风景了?”

  补天士果断跳过了翘班的部分,只针对最后一句作了回答。“我可不怕你。”补天士斩钉截铁地说,抬头直视着威震天。

  威震天没有答话,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补天士。

  这里不是寻光号舰桥。没有感知器在工作台旁偷瞄,没有录音机在操作面板旁窃听,没有通天晓时刻紧盯着威震天的一举一动,没有全副武装的狂飙以防万一。无论补天士做出了多少英勇反抗大魔头威震天的行为,也不会有威震天以外的任何人能看到。

  发生在森林里的一切都只会留在森林里。这地形甚至不能让跑车开跑。

  过了半响,补天士移开了视线,连背上的扰流板也耷拉了下去。威震天满意地笑了。

  “波瓦时间明早八点,来207室开例会,”威震天说,“我倒也不强求你工作,毕竟擎天柱指定的寻光号船长是。但你总得来一下吧。难道你不想知道寻光号如今的运行状况?”

  或许是因为没有船员在看的缘故,补天士甚至没和他争论联合船长的头衔问题。

  第二天,补天士准时出现在了会议室。

  会议过程中,补天士也时有尝试插嘴。可他脱离工作太久,完全说不出任何有用的意见。

  萨隆大公出于礼貌而接腔说了些场面话,通天晓则是直接斥责补天士渎职。补天士拿出了一些苍白的俏皮话来反驳通天晓,引得通天晓愈发愤怒地批评起了补天士的无能。

  不难看出,补天士在寻光号上已经没有任何威信了。那落魄的模样,几乎让威震天感到有些可怜。

  为擎天柱工作四百万年,最后沦落成这样,威震天想,还被送到我身边。

  他考虑了一会,决定日后杀补天士的时候下手麻利些,不增加不必要的折磨。他对自己预约的仁慈感到很满意,晚饭比平时多吃了两个味增能量块。

  这片刻的怜悯很快就消隐无踪。

  波瓦人的平均寿命比赛博坦人短了很多,波瓦人的工作效率却比赛博坦人慢了不少。在一连串曲折、琐碎、令所有人都头痛欲裂的交涉之后,威震天不悦地发现,寻光号还得再在波瓦滞留三个月,也就是说,得一直留到波瓦的梅雨季开始以后。

  救护车开在宾馆里的临时医务室人满为患,船员们对潮湿带来的锈病怨声载道。威震天也不再离开宾馆散步了,最多只在夜深时走出房间透点气。

  长时间和机器狗关在同一个狭小空间里对他自己和对机器狗都不太好。

  深夜的走廊空无一人。他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瓶汽水,艰难地俯下身,把汽水取了出来,起身时感到有风从面甲上拂过。他不禁想起了以前读的报告;同样是干脏活的,X中队的报告不知比死锁霸王之流的报告工整了多少。他很怀念他们。

  波瓦的夜晚比白天凉快。开窗通风会舒服很多。

  他顺着风来的方向走去,然后便看到补天士坐在阳台围栏上,双脚危险地悬空在外。“你就不怕掉下去?”他忍不住说。

  “我整天都和待在这么近的地方,”补天士说,“我觉得掉下去可能反而会安全一点。”

  “我也可以下楼啊。”

  “说的也是。”

  于是补天士离开了围栏,回到室内,顺手关上了阳台的玻璃门。闷热立刻填满了整个空间。补天士注意到了威震天手中的汽水。

  “这么巧,我也喜欢绝辣炸油味。”补天士轻快地说,接着就伸手要把汽水瓶从威震天的黑色大手里解放出来。

  威震天犹豫了两秒,认为在这点小事上较真实在有失脸面,便松开了手。补天士朝他笑了笑,一口灌下了大半瓶汽水,然后呛得往威震天的胸甲上喷了好几口电解液。

  “绝辣炸油味比一般炸油味辣很多,”威震天同情地说,“我本来是想拿回房间和着淡味能量块一起吃的。”

  “啐!呸!这我当然知道!”补天士边咳嗽边说,“你说你房间有淡味能量块?”

  “有机生物的宾馆晚上会关餐厅,实在是不方便,所以我存了很多能量块。还有很多牙刷,”同时也有机器狗藏在床底对威震天的私生活进行不眠不休的监视,以便将来报告给声波;不过补天士没必要知道这种细节,“跟我来吧。”

  房间的门一合上,补天士的双手便伸向了威震天的前挡板。

  机器狗在看呢,威震天想。热破——补天士,我记得你四百万年前拒绝我时底气十足,如今怎么变成这样?威震天想。我们甚至还没离开公网信号覆盖区,声波马上就能了解得事无巨细……威震天想。

  第三个念头给了威震天决定性的动力。

  他打开自己的前挡板,双手也轻轻抚到了补天士的头雕上,假装没有被头雕上的尖刺扎到。

  当他把补天士按倒在充电床上,从后面进入补天士时,他发现机器狗从床底下探出了半个脑袋,瞪大了光学镜看着他。他向机器狗点头示意,做口型说道:你向声波报告了多少?

  机器狗的脑袋缩了回去。他耸耸肩,然后继续折磨补天士的接口。

  完事后,他给自己拿了一盘淡能量块,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慢慢地吃了起来。补天士趴在充电床上不动了很久。

  当他吃到第三块时,补天士终于坐了起来,也问他要了一块。他递给他。

  补天士的扰流板仍然是向下垂的,后挡板也没合上。接口依旧外露在空气中,从中时不时流出难辨你我的交换液。

  吃完后,补天士说:

  “现在我终于把擎天柱和威震天两个人都睡过了!等我去了火种后世,可以跟投索大夸海口。”

  消瘦的跑车故作轻松地伸了个懒腰,终于合上了后挡板。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补天士问。

  “我怎么会伤害你呢,”威震天说,“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呀。”

  他对补天士露出了他最诚恳的笑容。

  “哈哈!”补天士说,“是啊,大黄蜂说服了你。真厉害,做到了连擎天柱都做不到的事。可擎天柱连大黄蜂的尸体都不愿收。”补天士顿了一下。“我的尸体他大概也不想收吧。他都让来当船长了。”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改过机会,”威震天说,开始感到乏味。补天士要把这些做作的卖惨表演持续到什么时候?“我很感激擎天柱能这么做。”

  “哦,是的,当然应该感激,”补天士说,“擎天柱给了你自由!鼓掌!啪啪啪!总算是说到做到了一回汽车人格言。”

  补天士又从盘里拿走一块能量块,恶狠狠地嚼了起来。虽然补天士未必咬得动,不过威震天还是很庆幸补天士刚才没有这样对待自己的输出管。

  “你和擎天柱都瞧不起我。”补天士突然说。

  然后补天士开始就地尖嚎起来。他的光学镜里流出大把清洗液,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小刀,开始刮刻自己胸口上的汽车人标志。

  威震天按住了他,把小刀硬是从他的手里挖了出来。补天士瞪着威震天,脸上仍然满是清洗液。威震天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尽可能小心地把补天士安置到了充电床上。

  “行了,行了……”他轻轻地拍着补天士的背,“我不会杀你的。没有必要。……我不做多余的事……”

  也许是因为他的动作比之前轻柔很多,补天士在他的爱抚下逐渐平静了下来。补天士用手擦了一把脸。

  “不好——不好意思,”补天士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我……我回去收拾一下自己。抱歉打扰。”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门合上了。

  机器狗立刻从床底的阴影处钻了出来。

  “难以置信,”机器狗说,“你四百万年前居然想让这白痴加入霸天虎。他连基本的情绪控制都做不到。”

  威震天嗤了一声。“他走投无路。换成你或我,也不会冷静到哪里去。”

  “谁让他非要选汽车人呢,”机器狗说,“擎天柱兔死狗烹。活该呗。”

  “要是擎天柱叫我当烹饪师傅,我就乖乖当烹饪师傅,”威震天说,“那我岂不是脸上无光?”

  “你都加入汽车人了,”机器狗说,“你还有脸可以拿来无光吗。”

  “既然这样,”威震天说,“那我重复一下四百万年前的邀请也无妨吧。”

  “我不看好。”

  “机器狗,你是了解我的,我招人向来不挑。”

  机器狗发出了呼噜似的笑声。“你连红蜘蛛都要!行吧,我们确实什么都缺,多点人手也好。但他自己会愿意吗?”

  “他已经主动来找我了。擎天柱不要他,这是最重要的;热破可不是萨隆探长那种人,离开领袖的圈子后也有地方可去,”威震天说,“你也别整天盯着我看啊,多看看大公在做什么。”

  机器狗摇了摇尾巴。“是你自己从霸天虎领袖的位置上退下来当汽车人的,”机器狗说,“你已经没资格给我下命令了。”

  威震天眯起光学镜看着机器狗。过了半响,机器狗移开了视线。“知道了。我马上就去监视萨隆大公。”

  机器狗允许威震天摸了一下他的头和耳朵,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威震天锁上门,转过身,开始清理他和补天士留下的一地狼藉。